正的战役从来不在财经版面上,而在这些纳米级的电路间静静等待爆发。
香港文华东方酒店的套房里,羊皮纸封面的招股说明书在落地灯下泛着象牙白的光泽。颜旭松开真丝领带,指尖划过扉页烫金的公司代码“0897.HK”,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深圳华强北柜台手写的那张营业执照——皱巴巴的A4纸上,“旭日电子”四个宋体字被雨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颜总,摩根士丹利刚刚确认了明天首场路演的出席名单。”秦风将平板电脑轻轻放在茶几上,屏幕显示着三十七家顶级基金的标识,“富达基金特意备注,他们的全球科技股负责人刚从硅谷飞过来。”
颜旭的目光仍停留在招股书第43页的股权结构图。他的个人持股比例被稀释到18.7%,那些代表员工持股平台的蓝色方块旁,密密麻麻标注着股权激励的行权条件。财务总监上个月还在争论是否该设置更严苛的解锁条款,当时他指着窗外建设中的伶仃洋大桥说:“我们要建的是百年工程,不是浮码头。”
浴室传来水龙头滴答声,让他恍惚回到1998年那个雨季。邮电局宿舍的屋顶漏雨,他和林浩天用搪瓷盆接水时,两个年轻人就在淅沥雨声中勾勒着“中国人的通信协议”。此刻林浩天的名字静静躺在招股书第178页的“主要合作伙伴”列表里,像枚被时光打磨光滑的旧硬币。
手机在丝绸床单上震动,屏幕显示“陈瑾瑜”三个字。接通后良久,电话那头只有轻微的呼吸声,背景里隐约传来国家图书馆闭馆的提示音。
“我在看你们提交的招股书附录七。”她的声音带着翻阅纸页的沙沙响动,“第206页提到首次实现国产基带芯片商用的时间点,比行业白皮书记载的早了十一个月。”
颜旭走到迷你酒柜前倒了半杯单一麦芽威士忌:“当时工信部的验收专家组不肯签字,说测试数据太完美反而可疑。”冰球在杯壁碰撞出清脆声响,他仿佛又看见那个酷热的下午——专家组组长抚摸着首款基带芯片样品沉吟:“小颜啊,有时候跑得太快,连影子都追不上。”
“记得那年你在邮电局仓库改装的实验室吗?”陈瑾瑜突然转换话题,“房梁上总是有鸽子筑巢,你一边调试设备一边抱怨鸽粪掉进示波器。”
威士忌的烟熏味在舌尖漫开。颜旭望向窗外维多利亚港的璀璨灯火,那些霓虹勾勒出的天际线,突然与记忆中邮电局斑驳的砖墙重叠。他想起自己跪在水泥地上擦拭鸽粪时,那只始终在窗台踱步的灰鸽——后来它被实验室的电磁波惊扰,撞在防护网上折断了翅膀。
“明天之后,每个季度的财报都会变成公开试卷。”陈瑾瑜的语调平静得像在念调查报告,“你教过我,资本市场的评分标准从来不只是利润增长率。”
电话挂断后的忙音里,颜旭翻开招股书的风险提示章节。第89页用加粗字体列着“技术迭代风险”,第156页详细说明了“地缘政治对供应链的影响”——这些由律师精心措辞的警示,读起来像为他二十三年创业生涯撰写的墓志铭。他想起三年前在慕尼黑专利法庭,对方律师当庭展示的“旭日技术侵权对比图”,那些被红色覆盖的电路设计,其实源自他母亲病中仍在演算的古老珠算口诀。
衣柜里挂着明天路演要穿的定制西装,深灰色羊毛面料上别着造型师的备忘卡:“建议搭配蓝宝石袖扣传递稳健形象”。他伸手取出内衬口袋里的旧胸卡——1999年首届高交会的参展证件,塑料封膜已泛黄翘边,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皱巴巴的西装,眼神亮得灼人。
凌晨两点的中环依然车流如织,霓虹灯牌在暴雨后的街道上投下湿漉漉的倒影。颜旭站在落地窗前,视线掠过汇丰银行大厦的青铜狮子,望向更远处正在施工的西九龙高铁站。当年他带着首款路由器样品南下香港参展时,这片海域还填满舢板与驳船。某个参展商曾指着他的产品手册嗤笑:“内地企业还是做代工更实际。”
手机突然弹出秦风加密发送的邮件,附件是某做空机构连夜发布的研报摘要。他滑动屏幕直接跳到结论部分:“……估值泡沫源于对国产替代概念的过度炒作。”冰冷的铅字让他突然想起母亲发病前最后的清醒时刻——老人握着计算器核算医药费时突然抬头:“旭旭,算盘打得太精,容易把活账算成死数。”
晨光初现时,他将招股说明书收进公文包,金属搭扣闭合的脆响惊醒了浅眠。镜子里整理领带的男人两鬓已染霜色,唯有眉宇间那道因长期蹙眉形成的竖纹,还保留着当年在机房熬夜调试设备时的执拗。酒店送来的财经报纸头版印着“新旭日今日启动招股”,配图是二十年前他在邮电局天台架设首台基站的黑白照片。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颜旭最后检查了演讲稿的页码。那些关于市占率、毛利率、复合增长率的数字在他眼前飞舞,最终沉淀成招股书第303页的特别提示——“本公司实际控制人曾将其全部房产抵押用于支付芯片流片费用”。他知道从今天起,这些浸透血汗的私人记忆,都将变成资本市场上任人剖析的公开标本。
维港上空传来早班渡轮的汽笛,声波震动着酒店玻璃幕墙。颜旭拿起床头柜上的紫檀木算盘放进行李箱,珠杆碰撞的声响里,他听见母亲当年教他珠算时的口诀:“六上一去五进一……”那些古老的计算韵律,即将与全球资本市场的电子脉冲发生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