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城砖上。
他闭上双眼,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沙哑而沉重的字: “开……关……门……”
这三个字,仿佛不是从喉咙中吐出,而是从灵魂深处被挤压而出,带着血肉剥离般的痛苦和一种无可奈何的释然。话音落下,严颜挺拔如松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支撑了他数十年的某种信念,随着那一声“当啷”落地的长刀,一同碎裂了。他依旧闭着眼,不愿去看周围将士们或许惊愕、或许茫然、或许带着一丝庆幸的眼神。花白的头颅微微昂起,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任由秋日冰冷的山风,吹拂他染满血污和烟尘的战袍。
关墙上,一片死寂。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伤者压抑的**,衬托着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那道命令,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无声的、深沉的涟漪,在所有幸存蜀军的心头荡漾开去。
短暂的凝滞之后,是机械般的执行。还活着的军官们,面面相觑,最终将目光投向严颜那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背影。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铁甲摩擦声响起。控制关门绞盘的士兵,双手颤抖着,开始推动那巨大的、沾满暗红色血渍的木制转盘。
“嘎吱——吱呀呀——”
葭萌关那沉重无比、包着厚厚铁皮的关门,在绞盘令人牙酸的**声中,开始极其缓慢地、带着万般不情愿似的,向内开启。一道缝隙,逐渐扩大,将关外魏军森严的阵列和那面迎风招展的“刘”字大纛,一寸寸地暴露在关内守军的眼前。阳光从门缝中挤入,照亮了门前空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门后蜀军将士脸上混杂着耻辱、恐惧、迷茫,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复杂神情。
严颜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曾经精光四射、不怒自威的虎目,此刻布满了血丝,深邃如同干涸的古井,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落寞。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也没有去拾起地上的佩刀,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正在洞开的关门。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承载着千钧重担。他亲手解开了腰间的束甲丝绦,任由那身擦得锃亮、此刻却遍布刀箭创痕的鱼鳞甲,“哗啦”一声滑落在地。接着,是那件半旧的蜀锦战袍。最后,他只穿着一身沾满汗渍和血污的白色单衣,独自一人,昂首挺胸,却又形单影只地,立于大开的关门之前,如同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
他面向关外,目光平静地望向魏军阵营的核心,望向那匹神骏的、额间有一撮白星的黑色战马,以及马背上那个年轻而英挺的身影——魏公刘湛。
他在等待。等待着胜利者的裁决,是受降,还是处决?对他而言,似乎已不那么重要。他保全了麾下儿郎的性命,尽了作为主将最后的责任,至于个人的荣辱生死,已交付于天意,或者说,交付于那位即将决定他命运的年轻霸主。
就在这时,魏军阵中,那匹神骏的黑龙驹动了。
刘湛没有像寻常胜利者那样,端坐马上,倨傲地接受败将的匍匐。他甚至没有等身后的仪仗和护卫完全跟上,便猛地一夹马腹,越众而出!在郭嘉略带赞许、徐晃微微颔首、周仓瞪大眼睛的目光中,他单人独骑,加速驰向洞开的葭萌关门!
“主公!”有亲卫下意识地惊呼,担心有诈。
刘湛却恍若未闻。他的目光,牢牢锁在关门下那个只着单衣、引颈就戮的老将身上。那身影,孤独,悲怆,却依旧带着不容折辱的风骨。
“希律律——!” 黑龙驹在关门前数丈处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随即稳稳停住。刘湛甚至不等战马完全停稳,便矫健地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迫切的真诚。他随手将马缰扔给快步跟上来的亲卫队长,自己则整理了一下因疾驰而微乱的袍袖,然后,在双方数万将士的注视下,迈开大步,快步走向严颜!
他的步伐坚定而有力,脸上没有丝毫胜利者的骄矜,反而带着一种近乎肃穆的敬重。
来到严颜面前,刘湛没有丝毫犹豫,更未等严颜做出任何下拜或请罪的姿态,便伸出双手,一把握住了严颜那布满老茧、因长时间紧握兵器而微微颤抖的手臂!他的动作迅捷而有力,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支撑般的温柔。
“老将军!让您受惊了!” 刘湛的声音清越而诚挚,在寂静的关门前清晰地传开,“孤在河北、中原,便久闻巴郡严颜,忠勇贯蜀中,义气干云霄!今日葭萌关一战,将军以寡敌众,指挥若定,将士用命,孤与麾下儿郎,皆是亲眼所见,亲身领教!老将军真乃国之柱石,名不虚传!”
这一番话,情真意切,掷地有声。没有一丝一毫的虚伪客套,完全是对严颜能力和人品的最高赞誉。尤其是“亲眼所见,亲身领教”八字,更是将方才惨烈的攻城战,定义为对严颜能力的印证,而非其失败的污点。
严颜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枯井般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本以为等待自己的,是冷嘲热讽,是胜利者的怜悯,甚至是刀斧加身。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刚刚用精妙战术击败自己的胜利者,竟会如此急切地下马,如此诚挚地握住自己的手,说出这样一番将他置于极高地位的话语!
刘湛的话语还在继续,他紧紧握着严颜的手臂,目光灼灼,语气更加恳切:“刘季玉坐守西川,暗弱无能,不能识人,更不能用人!致使明珠蒙尘,贤能受屈!使老将军如此国之干城,困守于此边关险隘,不得尽展其才!孤每思及此,常感痛心!”
他略微停顿,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雄心与气度:“孤此番提兵入蜀,非为私利,实乃奉天子明诏,廓清寰宇,安定天下!蜀中亦乃汉家疆土,岂容宵小割据,民生凋敝?孤今至此,非为杀伐,实欲请将军出山!以将军之威望,熟稔蜀中地理人情,若得将军相助,必能早日平定西川,使百姓免遭战乱之苦,共扶汉室,再造太平!望将军不以孤鄙贱,助孤一臂之力!”
这一番话,先是高度肯定严颜的才能与忠勇,接着指责刘璋不能用人,为严颜的“投降”提供了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最后上升到“共扶汉室,安定天下”的大义名分,并寄予厚望,恳请相助。层层递进,情理兼备,给足了严颜面子、台阶和未来的期望。
严颜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气度恢弘、目光深邃坚定的年轻君主,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支撑着他几乎虚脱身体的温暖力量,听着那毫无骄横、充满敬意与期许的言语……心中那块因战败、投降而凝结的坚冰,在这如同春风化雨般的真诚面前,开始迅速消融,裂开,最终“咔嚓”一声,彻底瓦解。
他本就不是贪生怕死、首鼠两端之辈。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明主”,一个“值得”,一个能让他这把老骨头继续发挥余热、保全身后名节的理由。
一股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严颜的眼眶,让他鼻尖发酸。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挣脱了刘湛的搀扶——这个动作并非抗拒,而是为了完成一个完整的、郑重的仪式。
他站稳身形,当着双方数万将士的面,仔细地、庄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沾满血污、褶皱不堪的白色单衣,仿佛要拂去所有的狼狈与不堪。然后,他面向刘湛,深深一揖到地!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那是情绪极度激动后的难以自持,却又是无比清晰、坚定地响起在葭萌关前: “败军之将,惶惶如丧家之犬……蒙魏公不杀之恩,已是感激不尽!而今……魏公更以国士相待,言辞恳切,寄予厚望……颜,虽一老朽,亦感五内俱沸,肝胆涂地,亦难报魏公知遇之恩于万一!” 他抬起头,已是老泪纵横,但眼神却重新焕发出了光彩,那是一种找到了归宿和方向的光芒: “若魏公不弃颜老迈昏聩……颜,愿效犬马之劳,供魏公驱策,万死不辞!”
“好!!” 刘湛朗声大笑,那笑声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喜悦与豪情,瞬间驱散了关门前最后一丝凝重与尴尬。他再次快步上前,这一次,是结结实实地、用双手将揖拜在地的严颜用力扶起,“能得老将军相助,如汉得张子房,如文王得姜尚!何愁蜀中不定,天下不平?!此乃孤之幸,亦是大魏之幸也!”
他紧紧握着严颜的手,转身面向身后的魏军将士,高声宣布:“自此,严颜将军,便是我大魏座上之宾,军中栋梁!凡我大魏将士,见严将军如见孤!不得有丝毫怠慢!”
“魏公万岁!” “严将军!严将军!” 身后魏军阵营,在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这欢呼,既是献给英明神武、礼贤下士的主公,也是献给这位以忠勇闻名、如今弃暗投明的老将军。声音如同山呼海啸,在葭萌关的山谷间久久回荡,宣告着这座入川第一雄关的易主,也宣告着一股新的力量,注入了魏军的阵营。
在欢呼声中,刘湛亲自携着严颜的手,为他引路,走向己方大营。他甚至细心吩咐左右:“速取孤那件新制的紫貂斗篷来,为老将军御寒!再令随军医官,即刻为老将军及所有受伤的降……及所有受伤的将士疗伤!要好生照料,不得有误!”
这番体贴入微的关照,更是让严颜心中暖流涌动,最后一点芥蒂也烟消云散。
魏军阵中,谋士郭嘉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身边依旧面无表情、但眼神缓和的徐晃,压低声音,嘴角噙着一丝洞悉一切又带着些许戏谑的笑意,低语道:“瞧见没?公明。主公这手‘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外加‘礼贤下士’、‘解衣推食’的连环拳,如今是打得愈发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了。先让你周黑子玩命地打,打得他心惊胆战,绝望透顶;再适时鸣金,给他喘息之机,让他感念不杀之恩;最后亲自出马,一番掏心掏肺的表演……啧啧,你瞧瞧,那严老将军,感动得都快掉眼泪了。这手段,这火候,拿捏得……不服不行啊。”
徐晃目光依旧追随着刘湛和严颜的背影,闻言,嘴角也难得地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低声道:“奉孝先生,慎言。主公待人以诚,岂是‘表演’二字可轻辱?不过……”他顿了顿,语气中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能将‘诚心’运用得如此恰到好处,确非常人所能及。这严颜,武略不俗,在蜀中威望甚高,得其归心,于我军平定西川,确是一大臂助。主公此举,英明。”
郭嘉嘿嘿一笑,摇了摇手中的不知何时又摸出来的酒葫芦:“那是自然。接下来,接收关防,整编降卒,安抚民心,够咱们忙活一阵子了。不过嘛……”他拔开塞子,美美地呷了一小口,眯着眼道,“有了严老将军这面旗帜,往后那些蜀中的城池关隘,想必会有不少识时务者,望风而归。咱们说不定能少打几场硬仗,多点时间,品尝一下这蜀中的美酒佳肴……嗯,听说成都的‘薛涛酒’可是一绝啊。”
徐晃无奈地摇了摇头,对这位同僚随时随地不忘杯中物的习性早已习惯,但目光中也流露出对未来的期许。葭萌关的攻克,不仅打通了进军成都的物理通道,更在心理上给予了蜀中势力沉重一击。刘湛的西征之路,迈出了至关重要、且堪称完美的一步。
夕阳的余晖,终于彻底挣脱了晨雾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辉洒在葭萌关那历经血火洗礼、已然易主的巍峨城墙上,也洒在关前那些正在清理战场、收敛尸首的士兵们身上。血腥气尚未散尽,但一种新的秩序和希望,似乎正随着那面在关楼最高处缓缓升起的、“刘”字魏公大纛,一同出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