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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也曾少年思无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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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荆蒿闻言由衷叹服。

    想必陈平安也不屑与他一个飞升境说什么空话。

    本以为会是类似“一举造物手,天开万古心”的大气魄言论。

    不曾想还是落在了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词汇上边,“好人”。

    荆蒿是极有自知之明的,这辈子勤勉修道,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情,绝对不做,给谁雪中送炭的事情,所做不多,锦上添花之举,着实不少。

    趁着这位大骊国师暂无抽身离去的迹象,荆蒿就想问问看,跟陈平安打个商量,能不能顺手帮助王宪恢复水神正统。砚池里边剩下的金色墨汁,足够水神王宪重塑金身,不过王宪的水神祠又不是朝珠滩狐娘娘庙之流的淫祠,还需本地朝廷封正,以陈平安如今的身份地位权势,无非是考虑给谁递句话的小事,真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随手之举了。

    不曾想陈平安听过大略情况,摇头笑道:“我只是北边大骊朝的国师,管不了大渎以南的诸国内政。”

    荆蒿只当是陈平安婉拒了自己的请求,自然不敢强求什么,也能理解,身为大骊国师,毕竟不再是纯粹的什么宗主、道主,所思所虑,不能全凭心意喜好行事,绣虎推崇的事功二字,荆蒿是极为赞赏的。

    荆蒿看了眼并不失落的水神老爷,王宪光顾着神色激动了,那只拿着砚台的手,颤抖得厉害。

    王宪当然激动,为何不激动,怎会不激动,终于见着活人了!

    此刻见到了生涯事迹堪称一部传奇的年轻剑仙,既然见字如晤,自然也会有见人如读书之感,霎时间,好像崔瀺的运筹帷幄,大骊朝的一国即一洲,剑气长城的波澜壮阔,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学生们的悲欢离合,悉数跃然纸上,一并活了起来。

    陈平安站起身,远眺战场遗址那边的“两军对垒”。

    荆蒿还好,好歹是个老飞升,又熟悉落魄山的风气,王宪就要立即跟着起身,好歹当过一方水神,迎来送往并不陌生,却被荆蒿伸出手虚按两下,示意不用如此刻意,这座凉亭不是山水官场。王宪得了暗示,便继续坐着。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道:“青主前辈询问鼋鼓三通,是大事是小事,荆蒿为何会回答以‘小事’?”

    荆蒿说道:“我当然清楚回复以‘大事’才是更好的答案,只不过我心中所想即是小事,既不愿违心说谎,也不敢心存侥幸,觉得能够骗过青主前辈。”

    能够承袭青宫山道统,证道飞升,最终成为一洲道主,荆蒿岂会愚钝,说是聪明绝顶都不为过,当然不会在这种小事上犯大错。荆蒿深知上位者的逆鳞,就是下边的人把他当个傻子随便糊弄。

    陈清流骂荆蒿是“一截朽木”,不是骂重了,而是骂轻了。

    一个被外界誉为得道之士的老飞升,若是在那山巅站久了,离着人间太高太久,久而久之,便成无本之木,终于腐朽,上摸不着天,下踩不了地,不是一截朽木是什么。以陈清流在兵家初祖姜赦那边的一贯说法路数,不骂他荆蒿是个吊死鬼都算好的了。

    当然,若是个流霞洲本土的上五境修士,有胆当面与他说这类大言空话,荆蒿不一巴掌拍散对方的百年道行,都算荆蒿这位一洲道主涵养足够深厚,是个能够虚心纳谏的老前辈。

    不知为何,陈平安依旧问道:“为何是小事?”

    好像是同样的问题,重复问了两遍。

    刹那之间,荆蒿却是道心凝滞起来,呼吸不畅,一副道身如船舶,宛如被一只过重的船锚拽入湖底。

    荆蒿苦笑道:“陈先生,如我辈年迈修士,想要顷刻间拧转一颗道心,何其难也。”

    言外之意,不是他荆蒿不愿听从你们两位的建议,修缮道心,只是这种事就跟上桌喝快酒一般,总得容我缓一缓。

    陈平安淡然笑道:“老飞升,飞升老,古往今来多少豪杰奇人,成了飞升老死在飞升。不肯在‘当下’出死力,不与‘现在’狠较劲,也敢奢望飞升之上的合道之路吗?配吗?”

    王宪错愕不已,听陈国师话里话外的意思,荆老神仙是一位飞升境?!

    低头看了眼碧玉抄手砚和砚池里边的金色墨汁,王宪满脑子只是一个念头,这笔账,欠不得?

    荆蒿憋了半天,坦诚一句,“陈先生,实不相瞒,我在六百年前一场变卦之后,就已经彻底死心,再不敢奢望此生能够跻身合道境地了。”

    荆蒿说完这句真心话,亦是唏嘘不已。

    好像少年们的志向,总是眼高于顶的,揪着头发想上天。

    当了修行中人,成了得道之士,道龄一长,境界一高,见识就多,见识过了真正的天高地厚,阅历越深反而越……胆怯。

    陈平安哑然,见荆蒿神色不似作伪,便点点头,说道:“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讲。”

    误以为荆蒿就算不如老聋儿那么孜孜不倦追求大道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怎么也该是刘蜕、野修冯雪涛一般心性的人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二尺之物’是什么,也是一种真本事。”

    老话总说命里八尺莫求一丈。实则一句话里边可以嚼出好些个道理,总是横看成岭侧成峰。

    不自知的知足,容易让人错过本该有机会抓在手里的机缘,身心沉溺于一座名叫悲观的泥潭。

    自知的不知足,好像也能让人在认命之余,多做点什么,行脚于一条名为乐观的崇山峻岭。

    好为人师耶?夫子自道也。

    荆蒿实在是好奇万分,哪怕明知不合时宜,还是忍不住以心声询问一事,“为何青主前辈会说陈先生是‘从顶至脚,空如竹筒’?”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荆蒿,笑道:“大概是说我腹内空空,没有半点墨水吧,身为文圣的亲传弟子,是个学养浅薄的绣花枕头,不像话。”

    王宪觉得陈国师这句话说得过于自谦了,学人之所以是学人,不外乎同时精通诗书画印。

    陈国师手书楹联、匾额,属于急就章性质的文字,若无深厚学养打底子,如何能够仓促间写就?一手法意兼备的楷书,写得何其酣畅淋漓,真气弥漫,吐气如虹。要说“印”,那更是陈国师的拿手好戏了,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两部印谱畅销天下,即使井底之蛙如王宪,也是如雷贯耳。

    荆蒿被那一眼瞧得毛骨悚然,道心不稳,确实不该如此冒失问询,犯了天大的忌讳。

    荆蒿下定决心说道:“陈先生,不敢隐瞒,我与天谣乡刘蜕,一向关系不错,各自飞升之前,秘密谋划了好几桩大事,大体上各取所需,遇到事情都能提前商量。刘蜕的白瓷洞天位于流霞洲,而书简湖的刘老成,如今就躲在这座洞天之内,所求之事,无非飞升。需不需要我?”

    既然青主前辈都已经事先提醒,荆蒿得说几句敞亮话了。

    只要陈平安点个头,荆蒿也就心领神会,返回流霞洲,去那白瓷洞天串门,找刘老成的麻烦。

    陈平安让自己直接对付好友刘蜕,荆蒿兴许还要头大如簸箕,心关难过,硬着头皮说一句恕难从命。

    但要说针对一个从书简湖走出的刘老成,荆蒿可没有任何心结,甚至都会觉得自己像个惩凶除恶的道德圣人。

    陈平安摆摆手,“你不必多此一举,跟刘蜕坏了情谊。新朋终究不如旧友,这点江湖道义还是要讲的。”

    荆蒿如释重负之余,更多意外之喜,陈先生的“新朋”之说,真是好大一颗定心丸。

    陈平安说道:“我要是诚心刁难刘老成,别说进入白瓷洞天闭关,他连大骊京城都走不出。”

    因为陈国师和荆老神仙的对话,此时没有用上心声的手段,又由于王宪是山水神灵的缘故,对那洞天福地自然是上心的,流霞洲的天隅洞天久负盛名,而且那双道侣,好像还生了个好儿子,是个年纪轻轻的修道天才,名字却是记不得了,王宪探性以心声问道:“荆老神仙是位飞升境?”

    荆蒿以心声答道:“不然?假冒飞升,骗你那点家底?”

    王宪问道:“荆老神仙去过天隅洞天吗?”

    有关流霞洲的风土人情,王宪也就只听说过三事,流霞舟,天隅洞天,于玄的一符托山岳。

    荆蒿笑意玩味,“倒是去过几次。怎的,王老弟跟天隅洞天有交情有渊源?不妨说出来听听看,我以后见着了那双富贵逼人的仙家道侣,也是个话头,不至于一见面就冷场。”

    王宪连忙解释道:“没交情,与西北流霞洲隔着那么远,小神才是什么品秩,他们又是什么身份,双方能有什么渊源,小神就是好奇古书上记载的天隅洞天,是不是真的已经位于海角天隅的‘天边’了。”

    荆蒿看了眼陈先生,终于忍住了一句到嘴边的言语,如果你王宪欲知海角天隅,真正要问的,是陈国师才对,因为陈国师的师兄刘十六,“大鹏弥乎天隅”,绝非文学家的溢美之词。

    等到荆蒿跟水神以心声聊完了,陈平安这才开口问道:“荆蒿,你跟天隅洞天蜀南鸢、倪塘这双道侣,当了那么久的近邻,想必打交道很多吧?”

    荆蒿点头说道:“互为恶邻已久,对方是怎么个鸟样,各自心中都很有数。”

    话一出口,荆蒿便觉失言,愧对“新朋”二字么。

    陈平安微笑道:“我也好奇天隅洞天的情况,先前计划游历浩然九洲,只是临时有事,拖延了。”

    荆蒿无言以对,这个“临时有事”的说法,实在是……整个大骊、宝瓶洲,甚至是整座人间,也就你陈平安说得此话了。

    既然话入正题,涉及到了流霞洲,荆蒿就眼神冷冽,瞬间成了那个一洲道主老飞升,老人揉了揉下巴,嘿嘿笑道:“蜀南鸢当初为了跻身仙人境和之后的飞升境,比较坎坷了,先后有过四次秘密闭关,这期间积攒的天材地宝,呵,恐怕连不缺钱如于老神仙之流,也要肉疼几分。前三次都给我搅黄了,耗费资粮无数,其中一次,便是我与刘蜕联手,暗中作梗,坏了蜀南鸢的好事,说是对我恨之入骨,绝不夸张。”

    水神王宪咂舌不已,荆老神仙除了是位老飞升,还是流霞洲那边的一洲道主?!

    今天真是长见识了!

    也不谈这桩山巅恩怨的孰是孰非,陈平安只是笑问道:“这里边,就没有一二次是蜀南鸢故意让你坏事,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荆蒿微微讶异,点头道:“确实如此,当局者迷,我也是事后才琢磨出余味来的。刘蜕说天隅洞天是在求个公道人心的‘事不过三’,在走一条以退为进的路数。”

    “即便我是名义上的一洲道主,两次三番阻挠一位本土修士的登顶之路,一二次尚可理解,次数再多,在中土文庙和别洲山巅修士眼中,恐怕也要落个气量狭隘、妨碍一洲气运的恶劣印象。”

    不愧是当过隐官的人物,看待迷局,总能“点题”,直中要害。

    其实在落魄山的那段时日,荆蒿跟陈平安实无交集可言,既无言谈,何来交心。

    当然不是荆蒿清高,实在是有心无力,跟大修士聊天,本就不轻松,很容易从一场风清月淡的闲聊,变成一场相互问心诛心的坐而论道。况且为了应付每天避无可避的“早酒”,尤其是跟青主前辈同桌饮酒,后者除了是一位“凶名在外”的老字号十四境,更是青宫山的真正主人,荆蒿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还有景清道友的那种堪称独门秘术的“劝酒”路数,荆蒿说是心惊胆战不为过。

    “陈浊流,我在外人这边故意贬低你,处处抬举荆老神仙,终究是为了你好,是一种千金难买的人情世故,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不懂好兄弟的良苦用心,怨不得你榆木疙瘩不开窍,谁让我遇人不淑跟你当了朋友,也不与你计较什么,但是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你下了山独自闯荡江湖,没有我在身边,以你的犟脾气,铁定会吃亏,麻溜的,你赶紧陪个笑脸,给荆老神仙敬一碗酒……”

    “将来你老小子浪荡到了流霞洲,有荆老神仙的照拂,总能吃香喝辣,我也就放心……哎呦喂,你真是个大爷,还愣着做啥子,敬酒哇!”

    酒桌上,青衣童子一边打着酒嗝,以心声劝说“陈浊流”,青主前辈就同时暗中让荆蒿听个真切,一清二楚。

    荆蒿自认道心足够坚韧了,也怕青主前辈突然翻脸,掀了酒桌。

    来自那座桃花福地的陈清流,年轻那会儿何等杀伐果决,睚眦必报,快意恩仇。

    三千年前的斩龙一役,三千年后的鬼物现世,天厌,天殛,两场大劫,分别被“两陈”消之。

    也对,这类人,这种事,并非孤例。

    别忘了陈平安就是从骊珠洞天走出的人物。

    此外从灵爽福地仗剑飞升的刑官豪素,不也如此,返回浩然的第一件事,就找上门去,斩落头颅,手刃仇寇?

    荆蒿起先近乎是被陈清流逼着与“景清道友”作酒友的,如今却也可以不别扭,不违心,说自己跟景清道友是相逢投缘的朋友。

    跟陈灵均做朋友,有一点足可放心,总不怕他害你半点。

    天大的利益,就算在桌上能够堆出一座金山银山,唾手可得。

    相信陈灵均瞧见了也会摆手,这不是我要喝的那碗酒。

    荆蒿壮起胆子问道:“既然是景清道友的一场走渎,陈先生是不是不该现身,有画蛇添足的嫌疑?”

    好像也还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明摆着是在质疑陈平安的粗心大意,因小失大。

    只是陈平安听了,也是转头一瞥荆蒿。

    这次陈平安的神色气态,却是让荆蒿有一种“不愧是新朋”的轻松写意。

    收起视线,转身坐回原位,陈平安问道:“那对夫妇发家于天隅洞天,照理说跟你和青宫山并没有直接冲突,大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经营道场,你们甚至还可以缔结盟约,做那‘一二合力赚大头,老三吃点残羹冷炙’的勾当。听说他们夫妇也不是什么刚强气盛的执拗人物,为人处世,身段颇为柔软,天隅洞天从上到下,待人接物滴水不漏,去了那边游历的外乡修士,都会有一种宾至如归的好感……稍等片刻。”

    洞天是说那洞室秘境通达上天,是玄之又玄的天地关枢、阴阳机轴所在,在此修炼事半功倍,供学道人居灵府避兵劫,追求长生久视之道。而福地,顾名思义,长居此地可受福度世,修成陆地神仙。

    尤其是能够从福地破天大道屏障,“飞升”至各座天下的修道之人,成就都不低。

    只因为一座福地的地仙,只因为“天下”最高就是地仙之位,与一座天下的炼气士结出金丹、孕育元婴的地仙,看似一样境界,实则两种意思。

    就像陈平安与那位不速之客,询问对方的家乡事一句,“当地有无剑修。”

    当然,此地极为特殊,是洞天福地相衔接的一处

    对方答以一句“有剑仙而无剑修”,陈平安便大致有数了,想必亦是被无形大道压制使然。

    人间七十二福地,古往今来,多少风流人事,终究都被一个“天”字,挡在了人间。

    先前已经得到师父的暗中授意,将这里交给陈灵均处置就是了。

    裴钱本来就是来看小米粒的,无意跟陈灵均抢什么风头,她就不着急一拳将眼前的武夫撂倒。

    只是裴钱压境再压境,那个单穿着一条青缎长裤的黄须壮汉,好像急于立功,显然使出了毕生武学造诣,手段尽出,将一把匕首耍得很是有些花样。

    他不穿衣不挂甲,上半身裸露,肌肉虬结,一条胳膊能有孩童大腿粗壮,这要是在天桥摆摊卖膏药,光凭这副体魄,估计就能唬住那些寻衅求财的地痞流氓。壮汉神色凌厉,手持匕首,拳法精到兵器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只见他欺身而近,扎脖颈,击心口,戳喉咙,匕首只是一味往那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要害处去。

    裴钱就只是在小范围之内稍稍挪步而已,好似闲庭信步,偶尔以手肘抵住对方的攻势,或是一记手刀戳向壮汉额头,也能将对方轻松逼退,壮汉随之灵活辗转腾挪,身形矫健异常,也不给看客落下风的感觉。比如一旁坐在马背上观战的黑衣小姑娘,就要经常为裴钱捏一把汗。

    裴钱神色古怪,虽说她已经压境到了金身境,而且暂时没有痛下杀手的想法,但是眼前这头鬼物根脚的武将,祭出了压箱底的杀招,却不见半点杀心。

    置身战场,如此儿戏,一心找死吗?

    裴钱懒得再跟他,“轻轻”以手背挥中壮汉反持匕首、欲想斜持扎心的那条胳膊。

    轻轻一碰。

    一下子就打断了壮汉的手臂,不见血肉筋骨,只有黑烟滚滚,转瞬间就恢复原样。

    壮汉震怒,抖了抖手腕,以匕首扎向裴钱面目,大喝一声,“贼婆娘有点气力,是本将掉以轻心了。”

    它却是同时快速密语道:“姑娘小心隐匿于云海的剑舟!”

    “剑舟是假,船上那十数架山上秘制的床子弩,千真万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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