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的海啸巨浪便已接踵而至,以排山倒海之势拍打着“新旭日”这艘刚刚启航不久、尚未完全稳固的巨轮。
金融危机的影响不再局限于新闻报道和遥远的供应链断裂,它开始直接扼住“新旭日”的咽喉——现金流。
首先袭来的是资本市场的冰封。曾经将“新旭日”视为国产替代明星、慷慨给予高估值的投资者们,此刻如同受惊的鸟兽,疯狂抛售一切被视为有风险的资产。“新旭日”的股价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连续暴跌,短短数周内便从高点腰斩,市值蒸发惊人。更为致命的是,公司原本计划用于下一代技术研发和产能扩张的增发股票融资方案,在如此低迷的市场环境下,彻底流产。通往资本输血的主要通道,被硬生生堵死。
紧接着是银行信贷的急剧收缩。以往笑脸相迎、主动提供授信额度的银行行长们,此刻电话要么难以接通,要么语气变得公事公办、异常谨慎。“风险控制”、“收紧信贷”、“确保资金安全”成了他们口中的高频词。原有的贷款额度被重新审查,续贷条件变得苛刻,新的融资申请更是石沉大海。整个金融体系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凛冬,流动性近乎枯竭。
而早就蛰伏在侧的南华资本,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终于亮出了獠牙。一份措辞严厉的法律函件被直接送到了颜旭的办公桌上,援引之前过桥贷款协议中的“重大不利变化”(Material Adverse Change, MAC)条款,正式要求“新旭日”提前偿还全部剩余本金及利息。理由冠冕堂皇:宏业制造倒闭导致巨额应收账款坏账风险陡增;公司股价暴跌及增发失败证明其融资能力严重受损;整体经济环境恶化构成重大不利经营背景。
“这是落井下石!”CFO李默气得脸色铁青,将函件摔在桌上,“他们明明知道我们现在根本拿不出这笔现金!”
颜旭看着那份冰冷的文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压抑着风暴。他比谁都清楚,南华资本此举,不仅仅是催债,更是一种精准的狙击。他们试图利用这次全球性的危机,彻底压垮“新旭日”的现金流,从而在后续可能的债务重组或股权交易中,攫取最大的利益,甚至……他不敢再深想下去。
公司的现金流水线图上,那条代表现金储备的曲线,正以前所未有的斜率陡峭向下,刺目地逼近红色预警线。财务部门提交的报告用词一次比一次严峻:“现金流极度紧张”、“支付压力巨大”、“存在断裂风险”。
生存,成了摆在颜旭和整个管理层面前最残酷、最直接的命题。在由马国华董事长主持的紧急经营会议上,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颜旭提出了极其严苛的“极限生存方案”:全面暂停所有非核心研发项目;大幅削减市场推广和行政开支;高管带头降薪直至取消;与所有供应商重新谈判,争取延长账期甚至部分抵账;最重要的,也是最痛苦的一环——启动大规模裁员计划,目标是削减至少30%的非核心及冗余人员,以最快速度降低人力成本这一最大的现金流出项。
“30%?!”一位由“大基金”指派的董事失声惊呼,“这会引起剧烈震荡的!员工情绪、社会影响、还有联盟的稳定性……”
“不裁员,可能连剩下的70%都保不住!”颜旭打断他,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现在不是讨论影响的时候,是生死存亡!现金!我们必须保住最基本的现金,维持公司活下去的血液!没有现金,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马国华沉默良久,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原则同意颜总的方案。但是,”他看向颜旭,目光复杂,“裁员工作,必须依法依规,稳妥进行,尽可能将震荡降到最低。工会那边……你要亲自去谈。”
这注定是一个无比痛苦和漫长的过程。与当年“旭日通讯”濒临破产时,面对着一群共同创业、可以拍着桌子吵架也能抱着肩膀哭的兄弟不同,如今的“新旭日”规模庞大,人员构成复杂,更重要的是,带着浓厚的国企背景和色彩。裁员,不再仅仅是商业决策,更涉及到复杂的劳动法规、稳定的政治要求以及强大的工会组织。
在专门为裁员事宜召开的协调会上,颜旭面对的不再是能够理解他苦衷的创业伙伴,而是公司工会**,一位姓周的老同志。老周在系统内工作了几十年,原则性强,作风硬朗。
“颜总,你的难处,组织上理解。”老周开门见山,语气不卑不亢,“但是,30%的比例太高了!《劳动合同法》有明确规定,经济性裁员二十人以上或者占职工总数百分之十以上,就需要提前三十日向工会或者全体职工说明情况,听取意见,并向劳动行政部门报告!程序一步不能错!”
他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这是初步摸排的涉及人员名单和情况,里面有三百七十六名工龄超过十五年的老员工,有一百零二名处于‘三期’的女职工,还有几十名家庭困难的职工……这些人,按照政策和精神,是需要优先考虑保留或者妥善安置的!你们管理层拿出的这个‘一刀切’的方案,不符合规定,也缺乏温度!”
会议室内,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和法律顾问与工会的代表们,就着每一个条款、每一个细节进行着激烈的争辩。补偿金的标准、协商解除的流程、争议处理的机制……每一项都牵扯着巨大的成本和风险。
颜旭坐在主位上,听着双方引经据典的争论,看着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背后可能代表的一个个鲜活的家庭,胃里一阵阵抽搐。他理解老周和工会维护职工权益的立场,这是他们的职责所在;但他更清楚公司账上那岌岌可危的现金余额,每拖延一天,公司就向着深渊滑近一步。
这种夹在生存现实与人情法理之间的撕裂感,比任何一次技术攻关或商业谈判都更让他感到疲惫和无力。他必须硬起心肠,推动这个痛苦的过程,同时又要在冷冰冰的规则框架内,去寻求那一点点可能的“温度”和“稳妥”。
他知道,这一次的裁员,将不再是快刀斩乱麻的悲壮,而是一场漫长、琐碎、每一步都踩在规则与良心边界上的煎熬。但为了保住“新旭日”,保住“琉璃”的火种,他别无选择。
现金为王。在这全球性的金融寒冬里,这四个字,是用最残酷的方式写就的生存法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