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的光晕。
几日后,又是一个秋高气爽,但寒意已然肆无忌惮的午后。刘湛在快速处理完几件紧要的政务之后,难得地偷得了半日闲暇。他并未召见重臣议事,也未去校场阅兵,而是在郭嘉的陪同下,只带了寥寥数名如同影子般无声无息的贴身侍卫,信步穿过了几重宫门,来到了这僻静的“浊鹿城”。没有盛大的仪仗,没有提前的通传,一切如同一次心血来潮的、寻常的串门。
刘协闻报,并未惊慌失措,也未曾感到多少意外,只是平静地、一如往常地整理好衣冠,抚平袖口的褶皱,来到苑门处相迎。见到刘湛,他依礼躬身,长揖到底,并未行那三跪九叩的跪拜大礼——这是刘湛在他禅让之初便明确特许的,象征着一种超越寻常君臣的、特殊的礼遇与尊重。
“山阳公不必多礼,朕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想起你这里清幽,过来看看景致,顺便讨杯茶喝。”刘湛微笑着,语气轻松而随意,如同来探望一位久未谋面的、志趣相投的老友,刻意冲淡了那不可避免的帝王威仪。
“陛下圣驾光临,浊鹿城蓬荜生辉,老朽荣幸之至。只是苑内简陋,唯有几分不入流的野趣,几株残荷,半池秋水,恐难入陛下法眼。”刘协侧身让开道路,引着刘湛与一脸好奇四处打量的郭嘉入内,言辞谦逊,举止却不卑不亢。
三人便在静心斋中临水的那一面坐下,那里早已摆放好了桌椅。一名老内侍无声地奉上刚沏好的茶汤,那茶香清冽悠长,正是前几日刘湛赏赐的“顾渚紫笋”。郭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端起自己面前那只天青釉的瓷杯,也顾不得烫,先深深嗅了一下那氤氲的香气,然后眯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脸上立刻露出极其陶醉的表情,摇头晃脑地赞道:“妙!妙啊!清冽甘醇,唇齿留香,回味悠长,不愧是陛下都珍视的贡品!比臣府上那些用来解渴的粗茶梗子,不知强了多少倍去!山阳公,您这可真是……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清福不浅,羡煞旁人啊!”他这话看似是由衷的羡慕,实则带着他贯有的、半真半假的调侃,眼神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刘协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味,却也不恼,只是微微一笑,如同春风化解薄冰,巧妙地回应道:“郭司空说笑了。老朽不过是‘苟全性命于乱世……呃,于太平,不求闻达于诸侯’罢了。”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引用了诸葛孔明《出师表》中的名句,虽及时改口,但那“乱世”二字,依旧让气氛有了一刹那的微妙凝滞。然而他神色坦然,仿佛只是引用一句寻常诗文。
刘湛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朗声笑了起来,那笑声爽朗,瞬间打破了那丝微妙的尴尬:“好一个‘苟全性命于太平’!山阳公此言,大智若愚,深得道家真味!比之孔明当日心境,倒是更多了几分洒脱!”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既赞赏了刘协的淡然,又避免了触及敏感往事。
郭嘉也跟着嘿嘿直笑,趁机又啜了一口茶,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机锋,不过是茶余的调味剂。
刘湛环顾这清幽雅致、一尘不染却难免透着冷清的水榭,目光掠过那书架上的新旧典籍,案几上摊开的医书,以及窗外那虽然凋零却布局得极具章法的园林景致,最后落在眼前这位前朝帝王那真正平和下来、再无半分戾气与不甘的眼神上,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看似随意地问道:“山阳公近日,除了静养,可还继续研读经史?朕前几日送来的《泰始大典》,可还入得法眼?”
刘协放下茶杯,恭敬而不失风度地答道:“蒙陛下厚爱,赐予《泰始大典》此等煌煌巨著,老朽正每日焚香净手,恭敬拜读。此书搜罗宏富,校勘精良,注释详明,实乃千古未有之文治盛事,老朽读之,如行山阴 道上,目不暇接,获益良多,深感陛下圣德,泽被苍生,功在千秋。”他这番话并非全是客套,眼中流露的赞赏是真诚的。“闲暇时,也翻翻《黄帝内经》、《伤寒杂病论》等医书,或者在苑中空地上,种些寻常花草,看着它们发芽、抽叶、开花、结果,倒也自在安然,颇得田园之趣。”
“哦?”刘湛这次是真的有些意外,身体微微前倾,显露出兴趣,“山阳公竟还对岐黄之术有此钻研?”
“陛下谬赞了,”刘协谦逊地摆了摆手,“谈不上钻研,只是略知皮毛,聊以自娱,一来可以打发这漫长光阴,二来,倒也确实能借此活动筋骨,略通些养生之道,强身健体而已。皆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微末伎俩。”
一旁的郭嘉岂会放过这个凑趣的机会,立刻插嘴,表情夸张地说道:“陛下,您这可就有所不知了!臣可是听宫里的小黄门们私下传,山阳公如今医术了得,堪称‘浊鹿城华佗’!前几日,这苑里有个伺候花草的小黄门,不知怎么中了暑气,头晕呕吐,还是山阳公亲自诊脉,开了方子,一剂下去,便药到病除了!这要是搁在以前,那可是妥妥的‘御医’水准,不,是‘帝医’水准啊!”他这话半真半假,既捧了刘协,又带着他特有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戏谑,将一件小事渲染得颇具传奇色彩。
刘协被他这番夸大其词逗得莞尔,连连摇头:“郭司空切莫听信那些下人以讹传讹,谬赞了,谬赞了!不过是些《千金方》上记载的、治疗寻常暑湿的方子,随手借用而已,岂敢妄称医术?实在是愧不敢当。”
刘湛看着两人之间这轻松甚至带着几分诙谐的对话,看着刘协那全然放松、甚至能与人开玩笑的心态,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前朝隐患的、若有若无的疑虑,也终于彻底烟消云散。眼前的刘协,已然真正地、从内心深处接受并安于命运的安排,在这座名为“浊鹿城”的精致牢笼里,为自己找到了一片内心的安宁与寄托。这,对于双方而言,或许都是最好、最体面的结局。
他们在苑中随意漫步,谈论着《泰始大典》中某些经义的诠释,品评着园中仿汉式建筑的匠心,比较着不同品种菊花的优劣,绝口不提朝政军事,不论天下大势。午后的阳光,带着深秋特有的稀薄暖意,透过梧桐那已然稀疏的、金黄的叶片间隙,洒下斑驳晃动、如同碎金般的光影。秋风拂过,带着更多落叶旋转飘落的轻响,以及那残留的、清冷的菊花香气。时光在此刻,在这方小小的、被隔绝的天地里,显得格外静谧、悠长,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成了一幅名为《前朝旧主与当世新君》的、和谐而略带伤感的画卷。
临别时,刘湛在苑门处停下脚步,对亲自送出的刘协温言道:“此间清静,远离尘嚣,正宜修身养性。山阳公若有所需,无论是书籍、用物,或是觉得烦闷,想找人说说话,均可随时遣人告知于朕,不必拘礼。”
刘协站在门槛之内,对着刘湛,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他的腰弯得更低了些,语气也更加沉静而真诚:“陛下隆恩,天高地厚。协……老朽感激不尽,铭感五内。此生别无他求,惟愿陛下龙体康健,江山永固,福寿安康,开创万世不朽之泰始盛世。”
望着刘湛与一路还在回味茶香、咂摸着嘴的郭嘉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宫苑门外那逐渐浓郁的暮色之中,刘协独立于愈发寒凉的秋风中,衣袂被风吹得微微拂动,良久,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有彻底的释然,有对往昔的感慨,有对当下境遇的知足,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羡慕?羡慕那位取代了他的雄主,正值壮年,手握乾坤,能够真正凭借自己的意志与能力,去开创一个属于他的、前所未有的、煌煌闪耀的盛世。而他自己,那个曾经名为刘协的汉家天子,早已随着那个时代的落幕,死去了。
他缓缓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那满池越来越暗沉的秋水和身后那一片在暮色中愈发显得静默无声的殿宇楼阁。属于他的时代,早已轰然落幕,连余音都已散尽。而在这深宫一隅获得的、用皇冠和权柄换来的平静,已是无情命运在最后,所能给予他的,最仁慈的馈赠,或者说,最终的审判。
这退居深宫的献帝,便如同这苑中那最后一片在枝头挣扎许久、终于悄然飘落的梧桐叶,终将归于尘土,无声无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