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存身待时之策。”
鲁肃这番话,条分缕析,层层递进,如同一位高明的棋手,在僵持的棋局中,下出了一手看似平淡、实则内涵丰富的“靠”或“搭”,既没有在气势上彻底被对手压倒,也没有在实质上放弃自己的阵地与底线,为处于劣势的江东,赢得了最急需的、也是最为宝贵的战略回旋余地和准备时间。他没有周瑜那般激昂的理想主义,也比张昭、顾雍多了几分积极进取的韧性。
孙权那一直无意识摩挲着玉圭的手指,终于完全停了下来。他将那枚承载了太多意义的玉圭,轻轻放在身前的案几上,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嗒”声。他抬起眼,碧色的眼眸中,之前的犹豫与挣扎渐渐被一种清晰的决断力所取代。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具威仪地扫过堂下每一张或急切、或忧虑、或无奈、或期盼的脸庞,从周瑜那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俊脸,到张昭那写满了沉重忧虑的苍老面容,到顾雍那带着无奈与现实的深邃眼神,最后,落在了鲁肃那沉稳而坚定的脸上。
他深吸了一口大堂内那依旧闷热而潮湿、却仿佛因鲁肃一席话而注入了一丝清朗的空气,做出了他作为江东之主,在此历史关口的关键决断。
“子敬(鲁肃字)之言,”孙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吴侯应有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清晰地回荡在寂静下来的大堂中,“老成谋国,思虑周详,深得存续发展之要义,甚合孤意。”他一锤定音,为这场激烈的争论画上了**。
“便依子敬所献之策行事。”他目光转向张昭,“张公,接待魏国来使一事,由你全权负责。务必以诸侯之礼相待,不可有丝毫怠慢,使其无隙可寻。其所携诏书,可暂且收下,存入府库。”又看向周瑜,语气转为凝重,“公瑾,整训水陆兵马,加强沿江防务,尤其是夏口、柴桑一带,刻不容缓!一应军需物资,优先调配!”最后望向鲁肃,“子敬,联络荆州刘备、益州刘璋之事,关系重大,需隐秘进行,由你亲自挑选得力人手,暗中筹划推进。其余诸将,各归本职,整顿部伍,不得有丝毫松懈!”
“诺!”堂下众人,无论内心是否完全认同,见孙权已做出明确决策,皆齐声躬身应命。周瑜虽然心有不甘,胸膛依旧因激动而微微起伏,但见孙权最终采纳了鲁肃那包含了“内修战备”、“积极防御”核心的策略,而非全然妥协,也知这已是目前情况下,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只好暂时按下心中那恨不得立刻与魏军决一死战的激愤,重重地一拱手,沉声道:“瑜,领命!必不负主公所托!”
会议散去,文武众臣怀着各自复杂难言的心情,三三两两地离开了闷热依旧的议事堂。或忧心忡忡,低声交谈;或默然无语,暗自叹息;或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偌大的厅堂,很快便空旷下来,只剩下孙权一人,依旧端坐在主位之上,以及堂角冰鉴融化时发出的、细微的“嘀嗒”水声。
夕阳的余晖,挣扎着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竹帘的缝隙,将金红色的、带着最后暖意的光芒,斜斜地投射 进空旷的大堂,将孙权那挺拔的身影,在光洁的地板上拉得长长的,更显孤寂。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敞开的轩窗之前,手扶冰凉的窗棂,望着远处那在夕阳下泛着粼粼金波、浩渺无际、如同天堑般横亘在南北之间的长江。江风带着水汽和一丝凉意,拂动他碧色的眼眸和那颇具特色的紫色须髯,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凝聚的沉重。
他知道,他选择了一条最为艰难、也最考验他智慧、耐心与意志力的道路。一边是强大到几乎令人绝望的北方巨兽,一边是内部主战与主和两派巨大的、随时可能爆发的压力,还有那远在荆州、益州,态度暧昧不明、各怀心思、不知是否可靠的潜在盟友。这就像在万丈深渊之上,走一条摇摇欲坠的钢丝,任何一步行差踏错,都可能带来万劫不复的后果。
“刘湛……魏帝……”他低声地、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如今已紧密联系在一起、代表着北方无上权力的词汇,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光芒。有对强敌的深深忌惮与警惕,有对失去独立地位的不甘与屈辱,或许,在那碧眸的最深处,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不愿面对的,对那位与自己年龄相仿、却已横扫北方、登基称帝的同龄人所取得的煌煌功业的……一丝难以言喻的钦佩?
他下意识地再次握紧了手中那枚温润却已显得沉重的玉圭,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要从这冰冷的玉石中,汲取支撑自己走下去的力量与决心。
江东的未来,孙氏的命运,此刻,系于他一人之身。 这盘关乎生死存亡的棋局,他必须,也只能,竭尽全力,小心翼翼地继续下下去。
而在遥远的北方,邺城皇宫的某一处偏殿内,刚刚结束一场关于《泰始律》如何推行到各州郡的冗长会议的刘湛,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收到了来自南方、经由精干细作冒死传递回来的第一份关于江东反应的密报。他展开那卷看似普通的帛书,目光如电,快速地在那些用特殊药水书写的、需要火烤才能显形的字迹上浏览了一遍,那张年轻却已具备帝王威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意料之中的、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神色。
“孙权……果然如奉孝你所料,选择了拖延,而非决绝。”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随手将那份密报递给了一旁正毫无形象地歪在胡床上、拿着一把小锉刀悠闲修理指甲的郭嘉,“鲁肃鲁子敬提出的策略,‘外示柔顺,内修战备’,倒是个稳妥持重的法子,为江东赢得了喘息之机。”
郭嘉闻言,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随手接过那帛书,只是象征性地扫了一眼,便如同丢弃废纸般,随手将其丢在身旁的案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继续专注地修理着自己的指甲,懒洋洋地嗤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洞悉人心的不屑与戏谑:“孙权此人,碧眼紫髯,相貌雄奇,内心亦是桀骜,绝非甘居人下、久居人下之主。拖延?不过是苟延残喘,自欺欺人罢了。他若真有血性,敢斩使明志,与陛下彻底撕破脸,臣倒要忍不住高看他一眼,赞他一声是条汉子。如今这般,既想保全父兄基业,又不敢破釜沉舟,豁出一切去搏一把,首鼠两端,畏首畏尾,终究是……难成大气,格局有限。”他放下小锉刀,吹了吹指甲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终于抬起那双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的眼睛,看向刘湛,嘴角勾起一抹狡黠而自信的弧度,“陛下,依臣看来,这平定江南的第一刀,试锋之处,终究还是要落在……那位寄居荆州、整日以‘汉室宗亲’自居的刘玄德,和他脚下那片号称‘天下之腹’的荆襄土地头上。江东,不过是疥癣之疾,可徐徐图之。”
刘湛微微颔首,对于郭嘉的判断,他向来重视。他缓步走到殿内悬挂的那张巨大的、标注着各方势力的羊皮地图前,修长而有力的手指,精准而稳定地,轻轻点在了地图上那处位于南北要冲、水系发达、土地肥沃的位置——荆州,襄阳。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深远,如同即将出击的鹰隼。
“传朕口谕,”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即将掀起新一轮风云的决断力,“令镇南将军文聘、横江将军甘宁,加大水军操练强度,熟悉荆襄一带水文地理。告诉太尉荀彧,筹备南征所需之粮草、军械、船只等一应物资之事,可以……秘密开始了。”
南北对峙的宏大棋局之上,落子的声音,清脆而冰冷,仿佛带着金铁的交鸣。 而那素有“天下之腹”、“四战之地”之称的荆襄九郡,注定将成为下一场席卷天下风暴的绝对中心,各方势力博弈的焦点,血与火即将再次燃起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