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功、三公之位?那是文若兄、公达兄他们考虑的,嘉可担待不起,担待不起!”他一边说,一边做出擦拭冷汗的夸张动作。
玩笑开过,郭嘉脸色一正,虽然坐姿依旧懒散,但眼神却变得清亮而锐利起来,他看向刘湛,语气认真了几分:“不过主公,方才文若兄所言,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句句在理。眼下这劝进之风,其势已成,绝非一二人之力所能阻挡,更非故作谦逊所能平息。所谓‘众意难违’,‘大势所趋’,便是如此。主公若再继续推辞下去,下面那些人,从骄兵悍将到地方官吏,心里可真要开始打鼓,胡思乱想了。”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语气,“别的不说,就昨天,夏侯元让(夏侯惇)将军硬是把我拉去他府上喝酒,几碗黄汤下肚,就开始拍着桌子嚷嚷,‘主公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爽利!这皇帝位子,除了主公,谁坐俺老夏侯都不服!主公再不当皇帝,俺……俺就自己带兵去许都,把那个小皇帝请下来,直接把玉玺塞主公怀里!’当然,这纯属醉后狂言,当不得真。”他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刘湛,“但,军中不少将领,尤其是早期追随主公从颍川出来的那批老兄弟,心里或多或少,恐怕都有类似的想法,只是没元让将军那么直白罢了。他们提着脑袋跟着主公厮杀半生,求的,不就是这从龙开国、封妻荫子的最后一哆嗦吗?”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既点明了军方那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粗暴的拥立态度,又巧妙地用夏侯惇这个莽夫的形象,将其中可能蕴含的威胁性化解于无形,同时再次强调了“众意”的不可违逆。
刘湛缓缓踱回书案之后,却没有立刻坐下,手指依旧无意识地、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深邃的目光低垂,仿佛在权衡着利弊得失,又像是在进行最后的心理建设。荀彧和郭嘉都不再说话,屏息凝神,安静地等待着,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沉寂,只有炭火不知疲倦地燃烧着,将那暖意一丝丝渗透到房间的每个角落。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似乎更加阴沉了一些。良久,刘湛终于抬起头,那双如同古井深潭般的眼眸中,所有的犹豫与权衡似乎都已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下定决心的、不容置疑的坚定与深邃。他目光扫过荀彧,又掠过郭嘉,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历史的重量:
“既然天意如此,民心如此,将士百官之心亦如此,孤若再固执己见,逆势而为,非但显得矫情虚伪,恐亦非国家社稷之福,更辜负了诸公与天下万民之厚望。”他最终,给出了众人期待已久的明确信号。
荀彧心中那块一直悬着的巨石,随着这句话,终于“咚”地一声落了下来,虽然激起波澜,却也有了方向。他神色一肃,立刻躬身道:“主公英明!此乃顺天应人之举!”他知道,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
刘湛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荀彧,询问道:“文若,以你之见,既已决意,下一步,具体当如何行止?章程礼仪,不可废弛。”
荀彧早已胸有成竹,沉声答道:“回主公,按照古礼禅代惯例,为示谦冲之德,避免‘强取’之讥,主公需‘三辞三让’,方显天命所归,众望难却。臣建议,主公可先将这第一批、乃至后续送来的劝进表章,明确下诏,或由臣等代为传达,表示推辞之意,言辞需恳切,态度要坚决,言明功微德薄,不敢僭越。待第二轮、第三轮表章更汹涌而至,天下劝进之声势更隆,达到顶峰,届时,主公方可……顺应天命,勉徇群情。” 这是一套完整的、充满象征意义的政治仪式,每一步都蕴含着深意。
“正是此理!文若兄深谙此道!”郭嘉立刻接口道,脸上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分析利害、言辞恳切的是另一个人,“这第一轮嘛,咱们就得学学古之圣贤,做足姿态,坚决推辞!痛哭流涕……呃,这个倒也不必,但一定要让全天下人都看清楚,听明白,主公之德,谦冲自牧,非是那等恋栈权位、急不可耐的鄙夫!顺便嘛……”他狡黠地眨眨眼,压低了声音,像是一只算计得逞的狐狸,“也让那些还在骑墙观望、或者心思不那么纯粹、想待价而沽的家伙,再跳得高一点,表演得更卖力一点,咱们正好看得清楚些,记在心里。这登基之后,论功行赏,也好有个依据,不是吗?” 他将这庄重的政治仪式,瞬间解构得带上了几分市侩和算计的色彩,却又无比真实。
刘湛颔首,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了然于胸、掌控全局的微笑:“善。虑事周详,正该如此。那便依文若、奉孝之言。文若,”他看向荀彧,语气郑重,“起草回复诸表之诏令,以及后续一应文书往来、舆论引导之事,就全权劳你费心主持了。言辞务必恳切谦卑,推辞之意,要表达得淋漓尽致,态度则需坚决,不容置疑。”
“彧,领命!”荀彧深深一揖,接下了这个至关重要且极其繁琐的任务。
“至于奉孝你……”刘湛的目光转向正偷偷用脚尖拨弄酒坛的郭嘉,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你心思活络,消息灵通。替孤去……嗯,多走走,多看看。探探几位老将军,他们的真实口风和军中普遍情绪。另外,也留意一下……许都那边,”他话语中的“许都”,自然指的是那位形同虚设、却依然代表着汉室最后法统的汉献帝刘协以及其身边的残余势力,“看看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或者……‘表示’。”
郭嘉心领神会,立刻站起身,脸上挂着“我懂,我都懂”的笑容,顺手拎起脚边的酒坛,笑道:“主公放心,嘉明白!这差事嘉最是拿手。正好,元让将军昨日输了我一坛他珍藏的‘英雄血’,说是一起‘解解千愁’,我这就去他府上叨扰一番,与他好好‘愁’上几杯!保证把他肚子里那点实话都套出来!”说着,他便对着刘湛和荀彧随意地拱了拱手,哼着不知从哪个勾栏瓦舍学来的、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旁若无人地掀帘出去了,来时一阵风,去时亦如风。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刘湛与荀彧二人。炭火依旧,檀香袅袅,但气氛已然不同。刘湛走到书案前,目光落在荀彧带来的那几份代表不同势力声音的表章上,更仿佛穿透了它们,看到了外间库房里那堆积如山的、象征着权力与野心的纸山帛海。
“文若,”他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飘忽,像是在问荀彧,又像是在自问,“你说,千百年后,史家秉笔直书,会如何记载今日?是着重描绘这库房中满坑满谷、如同雪片的劝进表章,以此证明孤乃众望所归?还是……会更着墨于孤此刻的再三推辞,以此彰显孤之‘谦德’?”
荀彧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跨越时空的问题。随后,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肯定,恭敬地答道:“回主公,史书工笔,当会记载,主公顺天应人,承继大统,革故鼎新,开启新朝盛世。此乃主流,亦是定论。至于过程……三辞三让,不过是上古流传之礼,必经之程序,如同祭祀前之斋戒,必不可少,却非核心。后世明眼之人,自会透过表象,看到天命人心之所向,以及主公戡乱定鼎之实绩。”
刘湛闻言,笑了笑,未再言语。只是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对权力的洞悉,有对历史的淡漠,也有对身后名的些许在意,最终都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了这温暖而压抑的书房空气之中。
窗外,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厚重的云层终于不堪重负,再次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无声无息,却密集而执着,仿佛要将世间一切污浊与痕迹都彻底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