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多添了几缕不易察觉的银丝,清澈的眼眸深处也隐藏着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倦色。处理日常那已经堆积如山的军政要务,协调各方关系,本就极为繁重,如今再加上这如同雪崩般汹涌而来、几乎无穷无尽的劝进表章,以及随之而来的各种或明或暗的人际请托、拐弯抹角的打听、乃至赤裸裸的利益许诺,即便是被誉为“王佐之才”的他,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如同山岳压顶般的巨大压力。
“主公,”荀彧的声音依旧温和醇厚,如同暖玉,但仔细听来,却能分辨出那底下隐藏的一丝因过度劳累而生的沙哑,“这是北海孔文举亲笔所书、并联合了祢衡、边让等十七位清流名士共同署名的表文。文中大量引据《春秋公羊传》‘大一统’之义,以及《孝经援神契》等谶纬之说,反复论证……汉德已衰,魏德当兴,禅代更迭乃天命所归之理。”他将一份用深青色绫锦装裱、显得格外庄重的表章轻轻推向刘湛的方向。
顿了顿,他又拿起另一份用料更为考究、以暗红色缣帛为底的表章:“这是前太尉、弘农杨氏杨文先公,联合了赵温、张喜、周忠等共计二十七位德高望重的故汉老臣,共同呈上的联名表。言辞……颇为恳切迂回,多是追忆汉室四百年恩德,感念主公扫平北疆、安定社稷之不世功勋,然后笔锋婉转,提及‘神器更易,非人力所能阻,当择有德者居之’,‘为天下苍生免于涂炭计’,恳请主公‘勉徇群情,以安兆民之望’。” 荀彧的转述客观平实,但其中蕴含的政治意味,却再明显不过——连这些象征汉室最后体面的老臣,都已经在准备改换门庭了。
他最后指了指剩下的几份,以及放在最边上、一份看起来格外厚重、签名密密麻麻如蚁群的帛书:“这是冀州安平国、渤海郡等地,一百三十七位自称‘乡绅耆老’者联名所上的‘万民书’,内容……大抵相同。” 他甚至没有再去详细描述那千篇一律的颂圣词藻。
刘湛终于将目光从手中的《孙子兵法》上移开,放下了那卷沉重的竹简,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卷做工精致、代表着不同势力派别心意的表章,却没有伸手去拿任何一份,只是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淡淡道:“文若,辛苦你了。这些东西,其意自明,你看着处理便是,不必事事呈报于我。” 他试图将这股巨大的政治压力轻描淡写地推开。
荀彧微微欠身,姿态依旧恭敬,但语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主公明鉴,此非寻常政务,乃关乎国体根本之大事,彧岂敢擅专?如今舆情汹涌,非止于庙堂,已渐及江湖,群情激昂,众口一词,皆云……天命在魏,归于明公。此诚然乃众望所归。然,主公若一直不置可否,悬而不决,恐寒了前线将士与朝堂百官拳拳之心,亦使天下那些尚在观望、心思不定者,心生疑虑,徒增变数。”他措辞依旧谨慎典雅,但意思已经表达得无比明确:火候已到,到了必须明确表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时候了,一直“三思”下去,故作谦冲,反而会引发不必要的猜测、焦虑甚至内部动荡。
刘湛自然深刻明白这个道理。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案几,踱步到那扇镶嵌着透明琉璃的雕花长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几株在严寒中依旧挺直了躯干、针叶苍翠欲滴的古松,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欣赏其傲雪风骨,又仿佛在与内心的某个声音对话。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的轻微噼啪和瑞脑香燃烧时几不可闻的细响。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刻意表现的凝重:“文若,孤非是贪恋汉室虚名,亦非故作谦逊、沽名钓誉之徒。只是……称帝之名号易得,安天下之实质艰难。如今之势,南方孙氏据江东之险,刘氏踞荆益之固,皆未宾服,刀兵之祸,犹在眼前。 北方初定,百废待兴,亟需与民休息,恢复元气。仓廪未实,府库未充,此时若急急正位,是否时机最佳?是否会授人口实,谓孤‘急不可耐’,‘视神器如私物’,反倒失了人心?此孤所以夙夜忧叹,踌躇难决者也。” 这是他内心真实考量的冰山一角,也是作为一个成熟政治家、一个即将迈出那最后一步的领导者,必须在外人面前表现的“清醒”与“远虑”,是权力游戏中最顶级的表演。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甚至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以及近卫低声劝阻的模糊话语。紧接着,郭嘉那独特的、带着几分宿醉未醒般的惫懒和永远挥之不去的戏谑腔调,清晰地穿透了门帘,打破了书房内凝重的气氛:
“文若兄!荀令君!你可让我好找!躲清静也不是这么个躲法!主公也在?正好正好!再不找个人说说话,排解排解,我郭奉孝怕是真要被我那府上堆满的‘表章’和‘心意’给活埋了!”
话音未落,厚重的锦缎门帘被“哗啦”一声掀开,一股寒气趁机涌入,让炭火都为之摇曳了一下。郭嘉像一条滑溜的泥鳅般钻了进来。他今日罕见地穿了一件厚实臃肿的青色粗布棉袍,领口一圈灰扑扑的狐毛被呵出的热气和沾染的雪沫打湿,纠结在一起,显得有些狼狈。脸颊被外面的寒风冻得通红,鼻尖更是红得发亮,但他那双标志性的、总是带着几分朦胧醉意却又无比清醒透彻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令人哑然失笑的是,他手里没拿任何表章文书,反而拎着一个不大的、看起来颇为沉手的粗陶酒坛,坛口用红布塞着,与他此刻的形象倒是相得益彰。
他先是对着刘湛的方向,极其随意地、笑嘻嘻地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然后便转向荀彧,夸张地长叹一口气,语气充满了“悲愤”:“我的荀令君啊!你是坐镇中枢,稳如泰山,可知小弟我那小小的、破落的军师祭酒府,如今成了什么光景?那门槛都快被各色人等给踏平了!今天这个刺史派心腹送来表章,请我‘务必代为转呈,美言几句’;明天那个将军的亲兵头子,拐了十八道弯打听主公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什么心意……这还算是正经路子!”他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找了个离炭盆最近的空锦墩,毫不客气地坐下,将那只粗陶酒坛“咚”地一声放在脚边的地毯上,溅出几点酒渍。
“最离谱的是,”郭嘉拍着自己的大腿,表情痛心疾首,“连我府上看门的那個耳背眼花、走路都打晃的老苍头,就这两天!都神神秘秘地跑来跟我说,他收了好几份沉甸甸的‘润笔费’!都是求他在我面前,多多美言,劝主公早日顺天应人,登基称帝!还说什么‘郭祭酒最是念旧,定会体恤下情’!文若兄,你说说,你说说!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我郭奉孝在你们眼里,就是那么眼皮子浅的人吗?”他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士可杀不可辱”的滑稽表情。
荀彧看着郭嘉这副活宝模样,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无奈地摇了摇头,那一直紧绷的嘴角,终于忍不住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真切的笑意。他知道郭嘉多半是在添油加醋,但这番插科打诨,确实像一阵穿堂风,瞬间冲淡了书房内那过于沉重、几乎要凝固的气氛。
刘湛也转过身,双臂环抱,好整以暇地看着郭嘉的表演,挑眉道:“哦?看来奉孝如今是行情看涨,奇货可居啊。这‘从龙之功’的引路人,怕是非你莫属了?是不是还得提前恭喜你,日后位列三公,指日可待?”
郭嘉闻言,连忙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双手摆得如同风中荷叶:“哎哟我的主公!您可千万别拿嘉开这等玩笑!折煞我也!嘉这点微末功劳,全赖主公提携指点,能跟着主公混口安稳饭吃,偶尔出点馊……呃,是出点不上台面的小主意,已是侥天之幸,哪敢痴心妄想,惦记什么从龙
第八十五章 劝进表如雪片-->>(第2/3页),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