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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涪城宴与鸿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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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发觉得己方主公气短。

    郭嘉斜倚在案几上,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眼神却时不时掠过对面蜀官们的脸,将他们的紧张、不安、强自镇定或若有所思尽收眼底,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诸葛亮则正襟危坐,羽扇轻摇,与身旁一位年长的蜀中名士低声交谈,言辞温和,引经据典,既展示了学识,也在不经意间瓦解着对方的敌意。

    张松则活跃其间,时而与同僚说笑,时而向刘湛敬酒,扮演着合格的中间人角色。但有心人却能发现,他的眼神与刘湛、郭嘉等人有过几次极其短暂的、心照不宣的交流。

    酒过三巡,气氛在虚伪的和谐中似乎稍有“升温”。刘璋刚松了一口气,以为最难的一关即将过去。

    就在这时!

    “哐当!”一声清脆的响声,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治中从事王累,猛地将手中的玉笏重重顿在案几之上,霍然起身!他面色因激动和酒意而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刘湛,目光中充满了悲愤与决绝!

    厅内的乐声、笑语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了王累身上。舞姬们惊慌地停下动作,不知所措。刘璋吓得手一抖,杯中的酒液都洒了出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呵斥却又发不出声音。

    “魏公!”王累的声音如同撕裂的帛布,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凄厉,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今日之宴,钟鸣鼎食,歌舞升平,看似宾主尽欢!然,王累愚钝,有一事不明,敢请魏公解惑!”

    他不等刘湛回应,便继续慷慨陈词,声调越来越高:“我主刘益州,乃汉室宗亲,孝景皇帝玄孙!自先君刘焉入蜀以来,镇守西川,保境安民,虽无开疆拓土之功,亦有使百姓免于战乱之苦之德!益州士民,安居乐业,何曾负于朝廷?何曾负于天下?”

    他伸手指向北方,声音带着哭腔:“而魏公!你口称奉天子明诏,实则挟北方胜势,兴此无名之师,犯我疆界,夺我关隘!致使葭萌关血流成河,忠良蒙尘!此等行径,与董卓、李傕郭汜等乱臣贼子何异?!岂不怕天下人耻笑,青史留下骂名吗?!今日这涪水之宴,非是‘渑池之会’,实乃‘鸿门’之局!魏公欲效仿项羽,将我益州文武,尽皆视为砧板之鱼肉乎?!”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在宴会厅上空!将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客套,彻底撕得粉碎!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所有人面前!

    刘璋已经吓得瘫软在座位上,浑身抖如筛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一些蜀官面露激愤,显然被王累说中了心事;另一些则脸色煞白,生怕王累的冲动会引来魏公的雷霆之怒,殃及池鱼。李严眉头紧锁,手在案下悄然握紧,心中暗骂王累迂腐,却也不得不佩服其胆色。

    徐晃的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目光锐利如刀,只要刘湛一个眼神,他便会立刻将王累斩杀当场。魏国一众随员,也皆面露怒色。

    全场死寂!唯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王累那激动而粗重的喘息声。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刘湛却缓缓地、从容不迫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没有动怒,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波澜。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王累那悲愤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站起身。玄色王服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沉稳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力量。

    “王从事。”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躁动,“你言刘益州保境安民,使百姓免于战乱。孤,且问你。”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终回到王累脸上:“自黄巾乱起,董卓造逆,天下纷争,诸侯割据,至今已有几十载?中原大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江淮之间,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此等惨状,王从事远在蜀中,可曾亲眼见过?可曾亲耳闻过?”

    他不需要王累回答,继续道:“益州偏安,看似太平。然,北有张鲁,屡屡犯境,汉中之地,战火连绵,此乃‘安’乎?益州内部,豪强林立,兼并土地,百姓困苦,政令难出成都百里,此乃‘治’乎?更遑论,天下汹汹,益州真能独善其身?今日无刘湛,明日岂无张湛、李湛觊觎这天府之国?!”

    他的声音渐渐提高,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与不容置疑的决断:“孤起于微末,聚义兵,讨董卓,平袁绍,定中原,非为一家一姓之私利,实为结束这煌煌乱世,重振汉室声威,使四海归一,天下黎民,皆能安居乐业,不再受这颠沛流离、妻离子散之苦!此乃孤之志,亦是大势所趋,天命所归!”

    他猛地向前一步,目光如炬,直视王累:“扫除割据,使政令一统,结束战乱,使天下太平,此乃堂堂正正之师,煌煌昭昭之义!何谓‘无名’?!至于青史如何书写……”

    他顿了顿,嘴角泛起一丝傲然的笑意:“孤相信,史笔如铁,自有公论!青史,会记住那些为一己私利,负隅顽抗,致使生灵涂炭之徒!更会记住那些顺应天命,廓清寰宇,为万世开太平之人!绝不会因一人一族之私欲,而掩天下苍生求安之公愿!”

    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他没有纠缠于具体战术得失,而是直接将格局提升到了天下大势、黎民福祉的高度。以王道压小道,以公义斥私利!

    王累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在对方那磅礴的气势和无可辩驳的逻辑面前,竟然找不到任何有力的言辞!他只觉得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又迅速褪去,只剩下无尽的冰凉和无力。他那慷慨激昂的质问,在对方这煌煌大义面前,显得是如此苍白、狭隘,甚至……可笑。

    他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身体晃了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案几和衣襟,随即眼前一黑,向后便倒!

    “王从事!”

    “快!扶住他!”

    蜀官席上一阵混乱,有人惊呼,有人上前搀扶。刘璋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叫道:“医者!快传医者!”

    刘湛看着被扶下去的王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他缓缓坐回座位,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经此一闹,宴会的气氛彻底改变。原有的那层虚伪面纱被彻底撕破,但另一种更加现实的、基于强弱之势的“秩序”,也随之建立。

    刘璋再也不敢有任何幻想,在接下来的“商议”中,几乎对刘湛提出的所有条件全盘接受:上表朝廷,尊刘湛为魏公,益州归附;刘璋保留“振威将军”、“益州牧”的虚衔,移居他处荣养;刘氏宗族性命财产得以保全;益州文武官吏,量才录用,愿意留下者欢迎,愿意离去者发放路费……

    李严全程沉默,但心中已是波涛汹涌。他亲眼见证了刘湛的气度、格局与手段,深知益州易主已是不可逆转。他开始暗自盘算,如何在新的权力格局中,为自己争取一个更好的位置。

    张松适时地出来活跃气氛,引导着话题转向一些相对轻松的内容。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场宴会的核心议题,已经尘埃落定。

    宴会,在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气氛中,接近尾声。

    刘璋强撑着最后的力气,亲自将刘湛送出太守府大门,姿态谦卑得如同送别主人的仆从。他脸上堆着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魏公……一路……慢行。”他声音干涩地说道。

    刘湛翻身上马,在玄甲虎卫的簇拥下,回头看了刘璋一眼,目光深邃:“季玉兄,保重。不日,成都再见。”

    简单一句话,却让刘璋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成都再见……”这意味着,对方很快就会兵不血刃地进入成都,正式接管他经营了多年的州牧府。他望着刘湛那在精锐护卫下,沉稳如山、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长街尽头,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好被左右侍从慌忙扶住。

    他回到已然冷清、杯盘狼藉的宴会大厅,看着那空荡荡的主位,闻着空气中残留的酒肉气息和王累呕出的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空虚和悲凉瞬间将他淹没。他没有感到解脱,反而像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益州,从他父亲开始,传到他手中,如今,就在这一场宴会之中,悄无声息地,换了主人。

    与此同时,返回营地的路上。

    郭嘉驱马靠近刘湛,脸上带着他那标志性的、略带戏谑的笑容,低声道:“主公今日这番‘煌煌大义’,真是掷地有声啊。我看那王累,差点被主公气得当场涅槃。经此一役,蜀中那些还存着些迂腐念想的人,也该彻底认清现实了。”

    刘湛目光看着前方暮色渐起的原野,淡淡道:“孤所言,并非全是虚言。天下思定,是大势所趋。只是……”他顿了顿,“过程,总需要一些……必要的手段。”

    诸葛亮在一旁接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许:“主公以王道临之,以实力慑之,刚柔并济,张弛有度。涪城一会,抵得上十万雄兵。接下来接收成都,阻力已去大半。”

    回到魏军大营,中军帐内。

    刘湛立刻召集众将。

    “涪城之事已了。”他言简意赅,“刘璋归附,益州易帜,已成定局。徐晃、周仓、文聘、严颜听令!”

    “末将在!”众将肃然应命。

    “整顿兵马,明日拂晓,拔营起寨,兵发成都!传檄各郡县,令其顺应天命,不得抵抗!若有负隅顽抗者——”刘湛眼中寒光一闪,“严惩不贷!”

    “诺!”

    帐外,秋夜已深,星斗满天。而魏军大营中,却充满了大战将息、新征途即将开始的躁动与活力。

    在没人注意的角落,周仓挠了挠头,对身旁的副将小声嘀咕:“这就……完事了?俺老周还以为能跟着主公,在宴席上摔杯为号,砍他个人头滚滚呢!没想到,光是动动嘴皮子,就把事儿给办了……这酒席吃得,忒不痛快!”

    副将忍着笑,低声道:“将军,这叫‘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策也。”

    周仓撇撇嘴:“俺还是觉得真刀真枪干一场来得痛快!” 话虽如此,他看着远处中军帐内透出的灯火,眼中却充满了对那位年轻主公的敬佩。能这样轻松拿下益州,总是天大的好事。

    葭萌关的烽火,涪城宴的博弈,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终点——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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