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更加深沉的思索。
“主公方才那一番‘忠臣’表演,真是精彩绝伦,堪称影帝级别的水准。”郭嘉嬉皮笑脸地凑近了几步,浑无刚才在朝堂上的半分拘谨和肃穆,随意地倚靠在一根蟠龙金柱上,“先是周黑塔那憨货当‘锤子’,不管不顾地抡起来砸场子,把大家都吓了一跳;然后是文若他们这些‘棒槌’跟着敲边鼓,把道理说得冠冕堂皇;最后主公您这尊‘铁砧’稳稳一坐,义正辞严,既显了主公的威严与‘原则’,又表了对汉室的‘忠心’,还顺带敲打了一下那些心思摇摆、首鼠两端的荆州佬。这一手平衡玩得,高,实在是高!嘉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边说边做出夸张的佩服表情。
刘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顺手将案几上的一本奏折虚掷过去:“奉孝,就你话多,整日没个正形!孤看你是皮痒了。” 但他眼中并无半分真正的责怪之意,反而带着一丝只有面对绝对心腹时才流露的松弛与询问,他将目光转向一直静立沉思的诸葛亮,“孔明,依你之见,今日之事,后续当如何?”
诸葛亮羽扇轻摇,沉吟片刻,清澈的目光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缓缓道:“主公今日之处置,思虑周全,极为妥当。称帝之事,关乎国体天命,神器更易,不可不慎,亦不可操之过急,所谓‘欲速则不达’。今日朝堂之上,劝进之声虽骤然兴起,看似汹涌,然细察其根基,主要在于军功集团之切身利益、北方元从士族对从龙之功的迫切期望,其情可原,其理却未必能立刻代表天下真正的人心向背。尤其江南孙氏未平,西川刘璋未附,汉室四百年名分余威犹在,若贸然应允,恐授人以柄,使顽抗者得借‘讨逆’之名,联合抗我,于大业不利。”
他走到殿中,继续分析,声音平稳而富有穿透力:“主公今日断然拒绝,其利有三:其一,可保全‘汉室忠臣’之清名,占据道德高地,堵住天下悠悠众口,令潜在对手无隙可乘;其二,可借此试探群臣真心,观察各方势力反应,尤其是荆州新附士人之心态,便于日后甄别、笼络与掌控;其三,亦是留下充分的转圜余地与操作空间。待时机真正成熟,譬如……待我大军西指,平定益州,尽收天府之国,或待王师东下,迫使江东孙权势穷力屈,纳表称臣之日,则水到渠成,天命自归,天下再无杂音。届时,非主公欲取之,实乃天命民心,不得不受之。”
刘湛微微颔首,深邃的眼眸中流露出赞许与认同。这正是他心中反复权衡、思之甚详的考量。称帝是必然的终点,但通往终点的道路和时机却至关重要。他需要的是如同烹小鲜般,掌握火候,步步为营,不断积累压倒性的实力和无可争议的威望,同时通过各种手段潜移默化地削弱汉室的合法性,强化自身“天命所归”的形象,直到全天下所有人都觉得他刘湛称帝是顺理成章、众望所归。
“孔明所言,深得孤心。”刘湛沉声道,“只是,”诸葛亮话锋一转,睿智的目光中带着提醒的意味,“今日之后,称帝之议既已由周仓将军在正式朝会上提出,便如同种子落地,无论主公是否应允,其已然公开,必将在此番胜利的土壤中迅速生根发芽,蔓延滋长。军中将士,麾下臣工,乃至地方官吏,此议必将成为私下议论、暗中推动的暗流。主公需善加引导,巧妙掌控,既不可过分压制,以免寒了功臣骁将之心,挫伤其积极性;亦不可放任自流,坐视其形成不可控的舆论压力,甚至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徒增内部纷扰与变数。”
郭嘉接口道,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狡黠与轻松:“孔明说得对。这事儿啊,就像熬一锅上好的老汤,火候不到,汤不香,没滋味;火候过了,汤就糊了,串了烟味,坏了食材。咱们现在,就是得耐着性子,慢慢地、均匀地添柴加火,让这锅汤自己咕嘟起来,让香气自然而然地飘散出去,勾得所有人都馋涎欲滴,觉得不喝上这口汤就浑身不自在。”他比喻得颇为形象。
“比如,”郭嘉掰着手指头,眼中闪着光,“可以让下面那些负责文书宣传的官吏,多撰写些文章诗词,在各地广为宣扬主公您的丰功伟绩,什么‘功超桓文,德迈尧舜’啊,什么‘拯生灵于涂炭,挽狂澜于既倒’啊,总之就是往‘天命所归’、‘众望所系’上使劲靠。再比如,”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丝神秘的笑意,“可以让那些方士、谶纬家,‘偶然’在什么地方发现点祥瑞啊,比如白龟、赤雁、甘露降、嘉禾生之类的,或者‘解读’出一些有利于主公的图谶符命,什么‘代汉者,当涂高’之类的老调也可以翻新一下嘛……嘿嘿,这些事情,操作起来,嘉倒是颇有些心得。”他笑得像只刚刚成功偷到肥鸡的狡猾狐狸。
刘湛听着两位左膀右臂鞭辟入里的分析和看似“歪门邪道”实则切中要害的建议,心中的脉络越发清晰明朗,如同拨云见日。他站起身,缓步走到殿阁的雕花长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中春日明媚、生机盎然的景色,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透明如翡翠,绽放的鲜花姹紫嫣红。
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眼前的繁华与安宁,投向了更遥远、更广阔的天地。他缓缓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孤知道了。称帝之事,暂且按下,依今日之议,不再公开提及。当前首要之务,仍是脚踏实地,稳固荆州新政,积蓄钱粮,整顿军备,安抚士民。至于西川……”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远眺西方。但殿内剩下的几位心腹,都从他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如同鹰隼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中,读懂了一切。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野心,一种即将挥师西向、席卷巴蜀的磅礴气势。
称帝的议题,如同一颗被周仓今日莽撞却又恰到好处地埋下的火种,虽然被刘湛亲手暂时覆盖上了一层“忠义”的泥土,但其在地下燃烧的能量却并未消失,反而在积蓄,在等待。只待合适的时机——或许是下一场决定性的胜利,或许是一次精心策划的“天命昭示”,或许仅仅是时间流逝带来的民心彻底转向——这股力量便会破土而出,燃成燎原之势,将这延续了四百年、早已腐朽不堪的旧天下秩序,彻底焚毁,在废墟之上,锻造出一个崭新的、充满活力的、属于他刘湛的煌煌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