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穿雁喉,一箭毙命。
全场寂静。
这一手箭术,已不是“精准”二字可以形容。那是神乎其技,是近乎道的手段。卢俊义自问箭法不俗,但比起花荣这一箭,简直如萤火之比皓月。
花荣收起弓,平静道:“卢员外,花荣若想取你性命,此刻你已死了三次。”
卢俊义握着长矛的手,指节发白。他自负武艺天下无双,但今日先战鲁智深、武松不下,又见花荣神箭,心中那股傲气,终于开始动摇。
燕青忽然道:“花荣哥哥神箭,小弟佩服。只是江湖较量,讲究公平。你们梁山以多欺少,车轮鏖战,就算赢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吧?”
吴用羽扇轻摇,笑道:“小乙哥说得有理。这样,卢员外连战数场,想必累了。不如歇息片刻,饮些水酒,再作计较?”他一挥手,几个喽啰抬上一坛酒,几只碗。
卢俊义确实口干舌燥,但他警惕心极重,摇头道:“不必。”
“员外怕酒中有毒?”吴用失笑,自己先倒了一碗,一饮而尽,又倒一碗递给鲁智深。鲁智深咕咚咕咚喝干,抹嘴道:“好酒!”
卢俊义这才稍释疑虑。燕青下马,接过一碗,先嗅了嗅,又浅尝一口,确认无事,才递给卢俊义。
卢俊义仰头喝干。酒是烈酒,入喉如刀,却也让疲惫的身体为之一振。他环视四周,梁山众人或坐或站,看似松散,实则已将所有退路封死。尤其是花荣,虽已收弓,但那双手始终离弓不远。
他心念电转,已知今日绝难脱身。但让他投降,却是万万不能。
“卢员外,”吴用察言观色,缓声道,“你可知为何梁山费尽心机,定要请你上山?”
卢俊义冷笑:“无非看中卢某家财武艺。”
“只对一半。”吴用正色道,“梁山泊自宋公明哥哥主事以来,聚义厅前已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我等要做的,非是打家劫舍的草寇,而是匡扶正义的豪杰。如今朝廷奸臣当道,民不聊生,正是英雄用武之时。卢员外一身本事,埋没商贾,岂不可惜?”
“若员外肯上山,宋公明哥哥愿以第二把交椅相让。梁山十万之众,尽听调遣。他日招安报国,博个封侯拜将,光宗耀祖,岂不美哉?”
这番话若是宋江来说,或许更有说服力。但吴用何等口才,说得情真意切,连鲁智深、武松等人都频频点头。
卢俊义却不为所动:“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卢某不事二主。”
“既如此……”吴用叹息,羽扇再挥。
四面八方,弓弦拉动之声如蝗虫过境。
四、水泊擒麒麟
便在此时,燕青忽然动了。
他身形如电,一跃上了玉狮子马背,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三支箭,也不瞄准,甩手便射向三个不同方向——正是燕青绝技“三星连珠”!
三支箭分取吴用、花荣、鲁智深。虽不致命,却逼得三人不得不防。趁这刹那空隙,燕青一夹马腹,玉狮子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直冲东面!
东面是松林,林密难行。但玉狮子是宝马,纵跃如飞,竟要从树林中硬闯出去!
“拦住他!”吴用急道。
武松、刘唐、穆弘三人疾追,但如何赶得上玉狮子?眼看就要被燕青冲入林中,忽然林中转出一人。
此人身长八尺,面如重枣,丹凤眼,卧蚕眉,手提青龙偃月刀,跨下赤兔马——正是大刀关胜!
关胜也不言语,大刀一横,封住去路。燕青急勒马,玉狮子人立而起,前蹄凌空乱刨。便在此时,花荣的第二箭到了。
这一箭射的不是人,是马。箭矢擦着玉狮子前蹄飞过,那马受惊,原地打转。燕青正要控马,武松已赶到,双刀如剪,斩向马腿!
千钧一发,卢俊义到了。
他如大鹏展翅,从鲁智深、刘唐之间硬闯而过,长矛直刺武松后心。这一矛围魏救赵,武松若执意斩马腿,自己必被刺穿。只得回刀格挡,“铛”的一声,武松连退三步,虎口崩裂。
卢俊义落在燕青马前,长矛横扫,逼退关胜,厉声道:“走!”
燕青知道这是父亲用命换来的机会,咬牙一催马,玉狮子化作一道白光,瞬间没入松林深处。
卢俊义横矛而立,背靠一棵古松,哈哈大笑:“来!今日卢某纵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他浑身浴血,锦袍破碎,但那股豪气,却比任何时候都盛。
吴用脸色阴沉。走脱了燕青,等于走脱了报信之人。大名府卢府一旦得知消息,必有动作。必须速战速决。
“一起上!”鲁智深暴喝一声,禅杖当头砸下。
武松、关胜、刘唐、穆弘,四大高手齐上,将卢俊义围在核心。花荣在外围游走,弓箭随时待发。
卢俊义知道今日必死,反而放开手脚。他长矛展开,不再防守,招招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一时间,竟以一人之力,逼得五大高手近身不得。
但人力有穷时。又斗了二十余合,卢俊义体力耗尽,动作渐缓。鲁智深觑得破绽,禅杖横扫,正中他左腿。卢俊义闷哼一声,单膝跪地。武松双刀紧随而至,架在他颈上。
“卢员外,得罪了。”武松沉声道。
卢俊义弃矛于地,闭目待死。
吴用却道:“且慢。绑了,带回梁山。”
几个喽啰上前,用牛筋索将卢俊义捆了个结实。他腿骨已断,站立不稳,被架着拖行。
“吴学究,要杀便杀,何必折辱!”卢俊义怒道。
吴用摇扇微笑:“卢员外是贵客,岂能怠慢?上山见了宋公明哥哥,再作计较。”
一行人押着卢俊义,穿林过岭,行了约莫一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但见烟波浩渺,水天相接。八百里水泊梁山,如一块巨大的翡翠,镶嵌在齐鲁大地。远处,山势连绵,峰峦叠嶂,隐约可见寨墙箭楼,旌旗招展。近处,芦苇丛生,港汊纵横,水面泊着大小船只,樯橹如林。
码头上早有船只等候。一条快船,船头立着三条好汉:中间一个面如冠玉,三缕长髯,正是及时雨宋江;左边一个白面书生,羽扇纶巾,是智多星吴用(原来刚才的“吴用”是神行太保戴宗假扮);右边一个中年汉子,豹头环眼,是豹子头林冲。
见卢俊义被押到,宋江快步下船,亲手为他松绑,深深一揖:“卢员外受惊了!宋江管教不严,让兄弟们得罪了员外,万死难辞其咎!”
卢俊义冷冷看着他,一言不发。
宋江叹道:“员外可知,宋江为何定要请员外上山?”不待卢俊义回答,他自顾自说下去,“梁山泊自晁盖哥哥仙逝,宋江暂摄寨主之位,日夜不安。晁哥哥临终有言:‘捉得史文恭者,便为梁山泊主。’而史文恭那厮,正是害死晁哥哥的元凶!”
他拉着卢俊义的手,情真意切:“员外一身武艺,天下无双。唯有员外,方能活捉史文恭,为晁哥哥报仇,也正梁山名分。宋江恳请员外,为梁山十万兄弟计,为晁哥哥在天之灵计,暂留山寨。待擒得史文恭,宋江愿将寨主之位,拱手相让!”
这番话大义凛然,又给了卢俊义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为晁盖报仇,是江湖道义;擒史文恭正名分,是山寨大计。
卢俊义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若我捉得史文恭,你真愿让位?”
“对天发誓!”宋江指天立誓,“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好。”卢俊义点头,“但我有三个条件。”
“员外请讲。”
“第一,不得伤我大名府家人分毫。”
“自然!”
“第二,我腿伤需治。”
“安道全神医已在山上等候。”
“第三,”卢俊义盯着宋江,“待我伤愈,便去捉史文恭。事成之后,我不做寨主,你放我归家。”
宋江面露难色,与吴用交换了一个眼色,终是点头:“……依员外。”
卢俊义这才脸色稍缓。他被搀扶着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浩渺水泊,心中五味杂陈。
想他卢俊义,河北玉麒麟,名震天下,富贵无双。只因一时轻信,竟落到如此地步。家业难保,性命操于人手,还要为这群草寇去厮杀卖命。
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