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的决赛舞台是所有轮次中最不稳定的轮次,历史上最后的第一钢琴协奏曲翻车的大佬不在少数。
所有的协奏曲,不管难度怎样,都比其他正常的器乐独奏作品要困难许多。毕竟协奏曲讲究的是与乐队的配合,一首作品的完成不仅仅只是靠个人的实力发挥,更多的是要发挥出钢琴与其他乐器的统筹。因此只是个人实力强劲并没有任何用处,这也是评委们对李艺率这样一位拥有极高完成度的选手感到期待和惊喜的原因。
‘厉害!不愧是被誉为本届最有希望夺冠的选手。’
二十年前也曾在这个决赛现场捧杯的台下评审忍不住在心里这样感叹,眼中满是惊艳,盛名之下果然没有花架子啊……
与前几轮的“浪漫怪味”不同,经过这一个来月的苦练和打磨,李艺率显然对于作品本身的控制更加成熟了些,增加了许多对于音乐美感的思考,让她的音色听上去更“人性化”。
乐声还在继续。
李艺率的手指在键盘上略显轻柔地跑动,掀起层层涟漪。中段华彩被她以极细腻的踏板控制和精准的节奏张力,将肖邦特有的装饰音处理得既自由又克制。
随着乐章的铺展,钢琴与乐团的对话愈发激烈。
快速音群均匀而晶莹,大跨度的和弦跳跃精准利落,复调线条层次分明,每一条旋律都清晰可辨,细细密密地交织成幻梦一样的美感。
旋律在节奏的框架内自由呼吸,时而微微拉伸,带来深情的咏叹;时而又悄然追回,保持内在的律动。
这一刻,李艺率摒弃了纷杂的思绪,在音乐的表现上做到了她所能做到的极致。不去在乎比赛结果,不去刻意追求对抗,只是让注意力全部投入其中。
圆号的声音在她身边围绕,将旋律线条柔和地托起,柔美到了极限,迷人到了极限……这样一种完全服务于情感表达的瞬间,音乐也充满了呼吸一般的生命力。
从第一乐章的抒情沉思,过渡到第二乐章的静谧冥想,温暖而朦胧仿佛笼罩在一层月色的薄纱之中,月光下的浪漫曲被她精致的踏板技巧营造出仿佛时光都就此停滞的极致意境。
权至龙在台下微微阖眼凝神细听,几乎陶醉在这样如梦似幻的柔美旋律里,简直像是月光洒落湖面,粼粼波光也挑拨着他的心弦。
哎,他的艺率弹得这样好,可偏偏叡承哥都没什么反应……看来这位哥的音乐素养实在是不怎么样啊。
乐声收束,他侧过头看了一眼端坐着面无表情的李叡承,心里不免偷偷地腹诽起来。
*
终曲的到来,如同驱散阴霾的灿烂阳光,又像是离别前一场充满活力的狂欢。
李艺率的演奏注满了蓬勃的朝气,触键灵动,指尖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奔涌,带出鲜明波兰民族风格节奏特征的活泼主题。
技巧的展示在此达到了顶峰——飞速而清晰的音阶、轻巧准确的颤音、明亮辉煌的琶音……音色如同灯光映射在钻石之上,折射出绚丽的火彩,如万花筒一般多变。
听众们的情绪已经从之前略显忧伤的夜曲中抽离,可李叡承的思绪却仍停留在很远的地方,坠入多年前潮湿冰冷的雨夜——
*
按照传统家庭分工,李艺率家的结构相较于其他家庭略有不同——具体表现为,哥哥李叡承又当爸爸又当妈妈。
母亲在生下艺率以后就去世了,父亲则忙于工作,因此当时还在上高中的李叡承被迫承担起了很多。
那是在他十四岁的那一年。
母亲拉着他的手放在肚子上,脸上带着当时李叡承看不懂的热切和憧憬,笑着问他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很好,弟弟也很不错。
反正作为哥哥,他会一直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的。
还没等他回答,掌心下的肚皮下有小手动了一下,似乎是在偷偷和他打招呼,吓得他猛地缩回手。好像有点淘气啊——这是李叡承对这个未出生的孩子最初的全部印象。
孕育着新生的春天并未持续太久。
艺率的到来,伴随着母亲孱弱的烛火在某个春雨连绵的深夜,彻底熄灭。
医院走廊的尽头很长,看上去既苍白又昏暗,消毒水的气味刺鼻,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医护人员进进出出,只觉得冷。
母亲在这个雨夜彻底阖上了眼,他看着父亲抱着那个她拼了性命留下的遗产——是个皱巴巴的,通红的小东西。小小的艺率闭着眼睛,发出猫一样细弱,听上去却很有些不管不顾的尖利的声音。
十四五岁的少年,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叛逆的憎恨。
在艺率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始终无法释怀,更无法直视这个瘦小的生命。
他恨这雨夜夺走母亲,恨这死亡与新生交替的残酷,更恨伴随着妹妹的出生而被迫失去庇护的消亡。
可这孩子看上去实在是太乖了。
总是一声不吭地跟在照顾她的姨母脚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看过来,眼里尽是些困倦。
等到李叡承真正将她抱在手里才知道这是个麻烦的撒娇精。
小小的身体像是没骨头一样贴着他的脊背,细软的手臂缠着他的脖子,幼儿高热的体温落在他的耳侧,口齿不清地喊他哥哥,哥哥。
被祖父母给了冷脸也不生气,被照顾的姨母用力掐大腿也不哭,甚至被邻居家的坏孩子故意锁在黑漆漆的衣柜里也只是小心地抹着眼泪——
那大概是艺率童年里唯一一件叫李叡承后悔的事。
自那以后就又是一个雨夜。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头发被暗红色的液体浸染,脸侧脖颈胸口满是鲜血,苍白着嘴唇紧闭双眼,几乎是毫无生气。
那么多血,那样鲜红,简直让李叡承多看上一眼便惊惧得神魂失守。
那天晚上医院走廊的灯光还是和记忆中一样,又苍白又昏暗。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他站在抢救室外,指甲掐进掌心,冷得牙齿发抖——
他曾经在同一个雨夜,站在这里永远告别了自己的母亲,又在十四年以后,站在同一个地方等待来自亲手养大的孩子的审判。
好在这样残忍的事情最终没降临到他身上。可他来不及庆幸,甚至根本没办法庆幸——
他娇气又备受宠爱长大的妹妹在这个雨夜留下了终其一生无法摆脱的绝望梦魇。
艺率活得很痛苦,今后的人生大概率也会一直这样痛苦。
他知道。
可对着自己付诸心血亲手养大的孩子,放手这个词又哪有那么容易?因此那天下午李叡承将妹妹从天台背下来,单薄的身体像小时候那样缠着他的脖子,他看向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几乎要在心里落下泪来。
再坚持一下吧,艺率。
拜托了……就当是为了自私的哥哥。
他的艺率最终还是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像是又回到了李叡承最熟悉的模样。
撒娇,偷懒,闹发小脾气,嘴里总有说不完的抱怨,成天叛逆地嚷嚷着我需要自由……简直和小时候的那个娇气包没什么两样。可李叡承却还是会时常回忆起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毫无神采,毫无波动,
那是只要回忆起来就让他感到惊惧的眼睛。
都说亲人间的缘分,就是不断目送对方的背影渐行渐远。时隔多年以后,李叡承又再一次看向妹妹的背影。
不同于那个在医院天台孱弱的背影,现在的她看上去肆意许多,好像终于从梦魇中挣脱出来,手捧鲜花,被挂上金牌,在众人掌声和欢呼的簇拥下,快活地跑向光明的方向,跑向那个模样看上去很有些不起眼但却眼神坚定的男孩——
他的妹妹被另一个男人稳稳接住,被搂在怀里,甚至像是坐上了只属于她一个人的王座,在光芒铺就的远方只给他留下了一个背影。
雨停了吗?
掌声太过热烈密集,李叡承一时也分辨不清。
他看着满脸兴奋的红晕,满脸写着快乐的妹妹,除了欣慰以外,似乎只剩下了满心惆怅。
啧,真是个让人看不顺眼的臭小子。
早知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让他进家门了。
*
李叡承只在华沙呆了一晚,等李艺率领完奖便匆匆离开。
权至龙的心里其实很有些窃喜,但嘴上还要装模做样发出惋惜的声音:“哥真的很忙啊……”
李艺率:“闪击波兰结束,德国佬是时候回去整顿军备了!”
权至龙:“…………”
这家伙是真的很喜欢玩这种恶趣味的烂梗啊!
其实不止是李叡承,他们也是时候该离开华沙了。
权至龙接下来的行程被安排的很满,等十一月回到首尔就又是持续两个来月的打歌宣传期,李艺率也得回到美国继续中断的学业。在这样临近分别的时间里,自然心里难免惆怅。
这天晚上他们沿着维斯瓦河畔漫步,看河水映着岸边灯火的波光粼粼,在流淌的夜色中诉说爱意。
权至龙:“……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离别的时间越发紧凑,这一周难得的相聚在此刻回味起来也带着苦涩的余韵。
李艺率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大概还要等两个多月以后吧,等你宣传期结束我就放寒假了啊。”
闻言他的神色萎靡,拖长了声音显然很有些不舍:“还要两个多月啊……真的好久。”
“只需要两个多月哎!”
李艺率笑着踮起脚尖,在他耳边落下一串吧嗒吧嗒的轻吻,“要往好了想啊小权!我们未来还会有很多很多时间要在一起,和今后那么长的时间相比,眼前这两个多月,不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吗?”
她看着他还没来得及擦去失落的眼睛,歪着头笑嘻嘻地凑近:“而且,只要一想到和你的下一次见面,我就会开心地满心期待起来哦!”
到时候要穿什么衣服,想要一起去做什么事情,会和彼此说些什么……甚至连等待的时间也因此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显得格外珍贵了起来。
这难道不是一件很叫人幸福的事情吗?
权至龙沉默地听着,怔怔地看着那双暖棕色的眼睛仿佛落入河畔灯火,糅杂着细碎的光,险些将他的夜空一并照亮。
心底的阴霾好像在悄然间散去了些,随即又是更复杂的热流涌了上来。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将她的手指攥在掌心,向前一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了。
喧嚣远去,只剩下河水温柔的流淌,和两人交织的呼吸。
权至龙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呼吸可闻。
他没有立刻吻下去,只是这样静静地贴着,清晰地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自己的倒影。
这一刻实在是离幸福太近了。
因此在这个即将触摸到幸福的时刻,反倒让人猝不及防地从心底生出些许不安和感伤来。
权至龙微微偏头,手臂环住她的腰,将她急切地圈在自己怀中,温热的唇瓣带着无比珍视的爱意,轻柔地覆上——
没有急切,没有贪婪的索取,甚至无关任何欲望,只有缠绵的,不舍的流连。
他们在流淌的维斯瓦河畔,交换着一个稀释离愁的吻。
晚风带着河水的微凉气息拂过他们相贴的脸颊,对岸的灯火与天上的疏星一同沉默地见证着这分别前夜的缱绻。
请你一直都拥抱我这颗在黎明前颤抖的心吧。
权至龙捧着李艺率的脸与她交换呼吸,将这个吻镌刻进记忆里的同时,无比脆弱地这样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