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带来一丝虚弱的暖意,照在他脸上。
他招手叫来一辆停在路边的黄包车,动作优雅地坐上去,报出的是朱老师家附近的地址。
坐在飞跑的黄包车上,冷风吹拂着他的面颊,带着凉意,也让他高度紧张后略显混沌的头脑逐渐清醒。
他靠在微微晃动的黄包车椅背上,闭上眼睛,看似在休息,实则在脑海中最后一次预演即将面对朱老师时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肢体动作,确保一切都恰到好处,不露出丝毫值得怀疑的破绽。
这场戏,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赶到朱老师家所在那条僻静胡同时,时间刚刚下午一点半。
胡同里很安静,只有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槐树枝桠间跳跃,他抬手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木门门环。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条缝,露出朱师母那张温婉而带着些许岁月痕迹的脸庞。
“光明来了,快进来。”朱师母见到是他,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侧身将他让进院里,随即又谨慎地探头看了看胡同两头,才轻轻关上院门。
今天阳光明穿了一身高档服装,朱师母多看了几眼,但并没有问。
“明轩在书房呢,说是下午学校没课,正在整理一些资料。”
“师母好,打扰了。”阳光明礼貌地问候,心中却是一定,老师在家就好。
他不再多言,快步穿过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院,径直走向书房。
朱明轩正伏在靠窗的书案前,手握毛笔,在一迭稿纸上奋笔疾书,神情专注。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是阳光明,注意到他身上穿的衣服,神色微微有些诧异。
阳光明反手轻轻关上书房门,快步走到书桌前坐下,拿起桌上的笔和纸。
然后他俯下身,开始奋笔疾书,笔尖在纸面上划过,发出急促而连续的沙沙声。
朱明轩看到他这番举动,心中的不安迅速扩大。
他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眉头越蹙越紧。
阳光明笔走龙蛇,将记忆中“穿心计划”的详细内容,包括那个触目惊心的代号、明确指出的目标、参与部队的具体番号、勾勒出的进攻路线草图要点、以及那个用红笔圈出的初步时间表等所有关键信息,清晰、准确、毫无保留地默写了出来。
他写得很快,但字迹依旧保持着工整和清晰,确保不会产生任何歧义或误读。
写完最后一行字,他猛地放下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他直起身,将那张墨迹未干的纸张,双手拿起,郑重地递到朱明轩面前,声音低沉、沙哑而急促,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却依旧能听出的颤抖:
……(删除部分内容)
“这……这情报……”
朱明轩猛地抬起头,目光死死地钉在阳光明脸上,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喉咙发紧而变得异常沙哑、干涩,“来源……你是从哪里……如何得到的?”
如此核心、如此绝密的军事计划,以阳光明目前的身份和活动范围,根本不可能接触到!
这完全超出了他理解的极限!
阳光明的脸上,适时地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混合着后怕、惊恐与一丝“死里逃生”的侥幸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平复依旧狂跳的心脏,语速很快,但条理异常清晰地开始叙述他早已在脑海中预演了无数遍的说辞:
“老师,我之前通过一些外围观察,发现付作义、鄂友三这些军方高层,经常在北平饭店聚餐。
而且他们有时喝多了,会在公共厕所里旁若无人地聊天,说一些平时不会说的话。”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继续说道:“我就想着,闲暇时候去那里蹲守,说不定……说不定能听到点有用的东西,就算听不到,也没什么损失,就当是熟悉环境。”
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仿佛再次身临其境那“惊险”的一幕:
“今天中午,鄂友三又去了,在四楼包间,我就在三楼的厕所隔间里等着。
没想到…没想到他喝得有点多,出来洗手时,稀里糊涂的,竟然把随身带的那个黑色公文包,遗忘在了洗手台下面的角落里!
当时厕所里就我一个人,我听到他脚步声远去,意识到机会千载难逢,简直是……简直是老天爷都在帮我们!”
他描述着那根本不存在的,却被他构思得细节满满的“惊险”一幕,语气带着强烈的画面感:
“我立刻冲出去,心脏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我快速打开公文包查看,里面文件不多,我一眼就看到了这份《冀西地区肃清作战预备方案》!
我知道这东西肯定要命,内容不算特别多,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拼命地看,强行记忆下来!
然后赶紧把文件按原样放好,拉好公文包,再装作刚上完厕所出来洗手的样子。”
他的呼吸变得略显急促,配合着语言,极力营造着当时的紧张氛围:
“我刚把公文包放回原处,直起身,打开水龙头,水还没流到手上,他的那个副官就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了!
直接抓住我的胳膊,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还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看!
我当时……我当时心都快停止跳动了,后背瞬间就被冷汗湿透了!
幸好我反应快,装作刚洗完手、什么都不知道、被他吓了一跳的样子,他才没怀疑。
他看到公文包还在,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好像没少,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就赶紧跑了……真是太险了!就差那么几秒钟!”
朱明轩听着他急促而充满细节的叙述,心脏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亲身经历了那惊心动魄的几十秒。
他完全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是何等的危急!千钧一发!
一旦阳光明动作稍慢,或者被副官当场撞破在翻看文件,甚至只是表现出丝毫的慌乱,那么此刻他见到的,恐怕就不是活生生的阳光明,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这听起来虽然充满了巧合,甚至有些戏剧性,但在那种觥筹交错、人喝多了容易疏忽大意的场合,高级军官酒后遗忘重要物品,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而阳光明在那种情况下表现出的急智、冷静和强大的记忆力,更是让他感到既后怕又无比的欣慰!
朱明轩再次低头看向手中那张仿佛重若千斤的纸张,无论过程如何惊险、如何巧合,这份情报本身,已经压倒了一切!
“真是太危险了!幸好运气在我们这一边!”
朱明轩的声音带着剧烈情绪波动后的沙哑和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震撼,“但这情报……太重要了!实在是太重要了!重要到……就算是冒天大的风险,也值得!值得啊!”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快速说道:“时间紧急!必须立刻上报!一刻也不能耽误!多耽误一秒钟,西柏坡就多一分危险!”
朱明轩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指针指向一点五十分,“我现在就去启动最紧急的联系渠道!你哪里也别去,就在这里等着!
等我回来!
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能透露半个字!而你获取情报的具体经过和细节,以后也要彻底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不能再提起!明白吗?”
“我明白!老师,您……您路上一定要小心!”阳光明郑重点头。
朱明轩不再多言,他甚至来不及穿上外套,只是将那张写着绝密情报的纸,小心翼翼地,反复折迭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塞进贴身衬衫胸前的内袋里。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书房门,对闻声从厨房探出头、面带疑惑的师母只匆匆说了一句“我出去办点急事,很快回来”,便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匆地离开了家。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胡同口的拐角处,融入了北平城午后的街巷之中。
阳光明独自留在书房里。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
时间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
大约下午四点钟,院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吱呀——”
书房门被从外面推开,朱明轩带着一身的凉气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长途奔波后的疲惫,额头上甚至还有细密的汗珠,风尘仆仆。
但那双平日里温和睿智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团火焰在瞳孔深处燃烧,充满了激动、亢奋,以及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光明!”
朱明轩的声音带着一丝明显的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和喜悦,“事情已经处理好了!情报已经通过最紧急、最安全的渠道,万无一失地送出去了!”
他几步走到阳光明面前,伸出双手,拍了拍阳光明的双臂,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欣慰,以及一丝依旧未曾完全散去的后怕:
“上级……上级在得知情报的具体内容,以及你获取情报的惊险经过后,极为震惊!也极为欣慰!
他们让我务必转达组织对你的高度赞扬和肯定!
这次,你立下的功劳,太大了!大到了……简直是无法估量!”
他激动地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平复那颗依旧在胸腔里激烈跳动的心脏,继续说道:
“这份情报的价值,关乎全局!
组织上会永远牢记你的功绩,以后局势稳定了,一定会为你郑重请功!”
听到“情报已经安全送出”这最终确认的消息,阳光明一直高悬在喉咙口的心,终于彻底地落回了实处。
他挺直腰板,语气坚定而谦逊,带着这个时代革命者特有的纯粹:
“老师,我只是做了一个党员、一个革命者应该做的事情。
能在关键时刻,为组织、为同志们化解这次致命的危机,是我最大的心愿和荣幸。
功劳不敢当,只要情报有用,只要组织平安,我就心满意足了。”
朱明轩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学生,不,是早已超越学生范畴的,忠诚而能力超群的年轻同志,心中真是感慨万千,波涛汹涌。
……
朱明轩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最为舒展、最为欣慰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不过。”
朱明轩的笑容微微一收,语气再次变得严肃,“以后若非万不得已,情势迫在眉睫,绝不能再如此行事!你的安全,同样至关重要!保护好自己,才能在未来为组织和人民做出更大的贡献!”
“是!老师的教诲,我记住了。”阳光明认真地点点头,将这份关心和告诫牢记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