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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八年的家庭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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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黑市,指望能多买点……但心被人打劫,特意派了你们三兄弟一起出动,想着人多总能安全点。”

    说到黑市买粮被打劫,长子重伤,他的声音彻底哑了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与痛苦。

    “粮食……一粒也没能保住。老大还……还伤了腿,成了这个样子……家里现在是粒米无存,分文没有。

    连给老大请个郎中、抓副活血化瘀的草药的钱……都拿不出一分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仿佛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终于说出了那个在他心头盘旋已久,却始终难以启齿的艰难决定:

    “这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再这么绑在一起,谁也找不到活路,只能是大家一起饿死,一起完蛋。”

    沉默了片刻,“今天,就把这个家……分了吧。”

    这句话一说出来,屋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角落里不懂事的幼儿,因饥饿和不适应这气氛而发出几声细弱蚊蚋的呜咽,随即被母亲紧张地捂住嘴。

    虽然连日来的困境让所有人都隐隐有了预感,但当“分家”这两个沉重如山的字眼,真的从一家之主口中清晰而绝望地说出时,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大人还是稍懂事的孩子,还是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和铺天盖地的茫然。

    家,这个一直以来抱团取暖的大家庭,终于要散了吗?

    “从今往后,你们三房,各自想办法,各自找活路吧。

    我这个当爹的……没用,没本事,对不住你们几个,对不住阳家的列祖列宗……”

    阳汉章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自责和凄凉,“家里……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一口铁锅,几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破碗,还有各自身上的这几件破烂衣裳……就是全部的家当了。

    这房租……”

    他抬手指了指,“再有两天就到期了。还想继续住,下个月的房钱,各房自己想办法凑。

    要是……要是到时候哪一房拿不出钱,被房主赶出去……

    是去城外搭窝棚,还是去睡桥洞……我……我也管不了啦……自顾不暇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老泪纵横,语不成声,将脸深深埋进那双干枯如柴、不停颤抖的手掌里。

    他一辈子要强,前半生顺风顺水,经营家业,教育子女,何曾想过晚年竟会落到如此山穷水尽、眼睁睁看着儿孙在生死线上挣扎却无能为力的悲惨境地?

    阳光明紧紧搀扶着的阳怀仁,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是个孝子,看到老父亲如此悲伤欲绝,心中如同被无数根针扎般疼痛。

    他猛地挣脱开儿子的搀扶,全靠手中那根树杈拐杖支撑着身体,勉强站稳,第一个开口,声音沙哑:

    “爸,您别说了。千错万错,都是儿子的错。儿子同意分家。”

    他艰难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满脸泪痕的妻子和两个年幼懵懂的女儿,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是儿子没出息,没能耐养家糊口,如今还成了拖累……分出去,好歹给家里减轻点负担。

    光明已经十七了,是个大小伙子,能顶事了。

    我……我这条腿不争气,但光明可以出去找点零活干,扛包、拉车,什么都行!

    现在各家日子都难,但只要肯卖力气,总能找到口吃的。

    挖野菜,剥树皮,怎么也能活下去。

    实在不行……我腆着这张脸,还能去找找以前的故交、同学想想办法,求他们接济一二。

    再难,还能比街上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难吗?”

    他这番话,既是安慰悲痛欲绝的父亲,也是给自己身后这瑟瑟发抖的一家五口打气,努力让语气显得乐观一些,尽管他自己心里也一点底都没有。

    二叔阳怀义心眼活络,此刻也是眼圈发红,他迅速瞥了一眼大哥的伤腿和身后自己的一大家子,接口道:

    “大哥说的是,爸,您千万别自责。

    是儿子们没本事,没出息,不能让您安享晚年,还让您跟着我们担惊受怕,操碎了心。

    分家……我们没意见,都听您的。”

    他心思电转,分家虽失去了大家庭最后的微弱庇护,却也意味着摆脱了大房这个眼下看来最大的拖累,或许……自家能活得轻松一点?

    三叔阳怀礼性子粗直些,看到老父落泪,大哥惨状,心中也是酸楚难当,用力抹了把脸,瓮声瓮气地说道:

    “爸,大哥,二哥!分就分吧!哭有啥用!天无绝人之路!我阳怀礼别的不行,就是有这一把子力气!

    明天我就去码头扛大个儿!去煤栈背煤!我就不信,挣不回一口吃的!”

    若放在几年前,家道尚未完全败落,家里还有些浮财、物件的时候,分家必然少不了一番唇枪舌剑和斤斤计较的争执。

    毕竟三兄弟并非一母所生,阳光明的亲奶奶是原配,早逝;现在的后奶奶,是爷爷的续弦,生了后面的二子一女。

    虽然后奶奶是个厉害精明、难免存有私心的小脚老太太,但阳汉章精明强干,处事相对公允,一直能压得住场面,加上时局动荡,一家人抱团取暖才好共度难关,不被人欺凌,故而大面上还算维持着和睦。

    可如今,家里除了这十几张要吃饭的嘴,真是一无所有了。

    无财可争,无利可图,自然也就没了矛盾的基础,剩下的,只有同病相怜的无奈和各自挣扎求生的本能。

    阳汉章看着眼前三个儿子——重伤的长子,眼神闪烁的二子,一脸蛮勇的三子,再次湿了眼眶。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身躯佝偻得更厉害,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十年阳寿,声音疲惫、苍老到了极点:

    “散了……都散了吧。该去找活计的,赶紧去找活计……该去挖野菜的……也,也去吧……”

    最后一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大家默默地起身,动作迟缓,像是提线木偶。没有人再说话,沉重的气氛如同巨大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阳光明默默地重新搀扶住几乎虚脱的父亲。

    母亲楚元君一手紧紧拉着小女儿静仪,另一只手揽住大女儿静婉单薄的肩膀。

    一家人如同风中残烛,默默地、一步一挪地回到他们那间更加狭窄、更加昏暗的屋子。

    炕上光秃秃的,连张完整的席子都没有,露出底下暗黄潮湿的土炕坯。

    一家人或瘫坐在炕沿,或倚靠在冰冷的土墙边,面面相觑,绝望的气息如同冰冷粘稠的潮水,无声无息地一点点漫上来,淹没了每一寸空间,扼住了每一缕呼吸。

    楚元君终于再也忍不住,压抑了许久的悲恸化作低低的啜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小妹妹静仪似乎也彻底感受到了大人世界那令人恐惧的绝望,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瘦小的身体瑟瑟发抖,大眼睛里噙满了茫然与恐惧的泪水。

    大妹妹静婉则紧紧挨着哥哥阳光明的胳膊,仿佛他是这无尽黑暗中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那双酷似母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依赖与不安。

    阳怀仁颓然靠在冰冷的炕沿上,手中的拐杖“哐当”一声倒在脚边。

    他看着低声哭泣、绝望无助的妻子,看着两个年幼可怜、面黄肌瘦的女儿,又低头看看自己这条不争气的左腿,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痛苦与自责淹没了他。

    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发出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呜咽,浑浊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而出。

    未来的路,仿佛被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彻底笼罩,看不到丝毫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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