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又一个他亲身经历的匪夷所思的画面,不受控制地从记忆深处翻涌而出。
    他想起了起初皇帝在江南推行“一体纳粮”,丈量田亩时,那些士绅们是如何抱团取暖,指使族人佃户暴力对抗官府,甚至伪造地契,将田产挂在早已作古的祖先名下。
    他想起了在推行“官绅一体纳粮”时,那些平日里满口为国分忧的鸿儒名士,是如何痛哭流涕地跪在巡抚衙门前,声称新政与士大夫争利,是亡国之策,转过头却在自家的密室里商议着如何煽动民变,如何让朝廷的政令不出府城。
    他想起了那些油盐不进,阳奉阴违的嘴脸,那些当面恭敬万分,背后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
    他们……他们确实表现得不像是大明的臣子,他们更像是一个个独立王国的拥有者,在自己的领地里,他们就是法律,就是天!
    一个极其可怕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撕裂了他固守的所有观念:
    皇帝说的……是真的。
    这些人,骨子里怀念的,根本不是什么圣贤之道,而是一个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掌握地方一切权力,将万千百姓踩在脚下,敲骨吸髓,而朝廷又奈何他们不得的时代!
    他们真的不介意坐在龙椅上的是姓朱,还是姓孛儿只斤,只要那个人能保证他们的这种土皇帝的特权!
    一瞬间,孙传庭感到了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后怕。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敌人,只是一群贪婪短视的守财奴。
    直到此刻他才惊恐地发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群从精神上就已经叛国的潜在敌人!
    冷汗,涔涔地从他的额头、后背冒了出来,晚风从窗棂的缝隙中吹入,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寒。
    而另一边的洪承畴,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他的双眼此刻已经亮得吓人,放出如饥似渴的光芒,痴痴地望着朱由检,整个人如痴如醉。
    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问题!
    皇帝的这番话,不啻于一道神光,照亮了他心中所有混沌的角落。
    那道困扰他许久的迷雾,被这道闪电瞬间劈开,露出了后面狰狞的真相!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在江南所对者,非是那些读死书的腐儒,亦非什么心怀大明的孤臣义士,而是一群视类似元朝“包税之制”为传家宝典的国中之国!
    在他们眼中,无所谓君父,无所谓社稷,唯利是图而已!
    谁能让他们坐地分金,谁便是他们的主子。
    今日奉朱家为主,明日若建奴出价更高,他们便会毫不犹豫地‘改换门庭,喜迎新主’!
    他们的骨头,早就被那种不受约束的权力欲望给泡软了,他们的血脉里流淌的不是忠君爱国的热血,而是计算利益得失的冰冷汁液。
    对付这样一群人,讲什么仁义道德?讲什么王道教化?那不是对牛弹琴,是什么?
    唯有酷刑!唯有屠刀!唯有让他们感到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才能在他们那已经腐朽的灵魂深处,重新烙印上“君权神授”这四个字!
    洪承畴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握紧的双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看向朱由检的眼神已经从狂热的崇拜,升华为愿意为皇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绝对忠诚。
    朱由检则将孙传庭那张由震惊迷茫到惊恐再到惨白的脸色变化,尽收眼底。
    对于孙传庭这样的纯粹的能臣,孤臣,不能用权力去压服他,那只会让他心生芥蒂。而是必须从认知上,从思想上,彻底击碎他固有的观念,让他看到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更残酷更真实的底层逻辑。
    朱由检缓缓走回御案后,重新坐下。
    那股压迫感十足的帝王威仪又被他收敛回了那副平静深邃的躯壳里。
    他端起御案上那杯早已微凉的香茗,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吹了口气,仿佛只是在品味这雨前龙井的清香。
    然后,皇帝抬起头,再次看向依旧处在巨大震撼中,尚未完全回过神来的孙传庭,用平淡到近乎闲聊的口吻,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白谷,现在你再跟朕说说,江南的官绅地主富商,为什么不愿意交税?”
    这个问题,轻飘飘的,却如同一记万钧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孙传庭的心坎上。
    孙传庭张了张嘴,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为什么?
    因为交了税,就是大明的臣民。
    不交税,他们就是自己王国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