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昨晚,她鬼使神差地还是和代表团其他人一起观看了《彻子的小屋》。
屏幕上那个许成军,与她之前认识的似乎又不一样。
他与文学巨擘交锋时的睿智与锋芒,快问快答中流露出的自然哲思与灵动,弹唱《幸福》时眼底深藏的悲悯与坚定……
每一种面貌都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她那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轻易瓦解。
内心的悸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因为这种全方位的展现而更加汹涌。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又跟着大家一起来到了许成军门口,只想离他近一点,再看他一眼。
“当时相候赤阑桥,今日独寻黄叶路。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
巴金打断了杜鹏成和艾邬的争执,这位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文坛耆宿此刻显得最为沉稳,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外面的情况确实比较复杂,人群聚集,情绪各异,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可能需要先换个酒店。成军,你……先看看情况,准备一下。”
“成,巴老,我听安排。”许成军从善如流,“那我先洗漱一下,很快。”
至于换酒店的必要性么?
许成军一边挤着牙膏,一边信步走到窗前,撩开厚重的窗帘一角,朝他这个临街的房间外望去。
好家伙!
这一眼看下去,饶是许成军见多识广,也忍不住在心里吹了声口哨。
只见酒店楼下的街道上,已是人头攒动,五颜六色,泾渭分明地分成了好几拨:
有一大群举着写有他名字和“応援”(支持)字样牌子、以十几二十岁女学生、年轻 OL为的粉丝,她们穿着时尚,眼神热切,显然是昨晚节目后被他颜值和才华“圈粉”的;
还有的在硬纸板或笔记本撕下的纸页上的标语——“许成军応援します!”、“许さん、ファンです!”字迹娟秀而激动。
她们的脸上混合着羞涩与大胆,踮着脚尖,努力向酒店窗口张望,彼此间兴奋地低语
有一小撮打着标语、情绪激动、显然是被他节目中关于历史言论刺激到的右翼团体成员,他们拿着的标语上的字迹粗黑刺眼:“中国作家、日本を批判するな!”
“歴史偽造许すな!”
他们试图向前冲击,但被一队头戴白色头盔、手持警盾的机动队队员用身体组成的人墙牢牢隔离在警戒线外。
还有数量众多的记者,他们扛着沉重的、需要肩扛的乌德式摄像机,脖子上挂着尼康F2或佳能AE-1胶片相机,手里举着带有各台标——NHK、TBS、富士电视台——的黑色话筒,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在人群中穿梭,试图捕捉任何一点有价值的新闻……
红的、白的、黄的、绿的……旗帜、标语、服饰、头发颜色混杂在一起,端的是好大一场面,堪比小型集会现场。
巴金、冰心他们哪见过这个阵仗?
这年代,文学是文学,偶像是偶像,界限分明。
“文学偶像”这东西,在国内几乎还不存在,哦不对,偶像这东西也没有。
许成军这算啥?
他们心里没底,只觉得不安。
但是,国内没有,日本有啊!
就在这个1980年的1月,一位名叫松田圣子的18岁少女,刚刚结束了她的出道单曲《裸足的季节》的宣传。
电视屏幕上,她顶着一头蓬松的“圣子头”,穿着海军领上衣和网球裙,露出标志性的兔牙和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唱着明快动感的旋律。她所代表的,是一种纯粹的、被精心包装的、用于贩卖梦想的“偶像”商品。
她是经济高速发展后,日本社会渴望甜美、治愈与梦想的产物。
她的魅力在于完美的形象、亲切的人设和朗朗上口的流行曲,她的任务是成为少男少女的梦中情人,是唱片公司和经纪公司工业流水线上最耀眼的一颗星。
痴狂!日本人为她痴狂!杀了不知多少菲林!
而此刻楼下那群为许成军尖叫的年轻女孩,她们中的许多人,或许昨天还在为松田圣子的新造型而疯狂,今天却被一种截然不同的“吸引力”所捕获。
所以,这么对比的话。
许成军不是偶像。
他是一种“反偶像”的偶像。
他没有经过工业化的包装,他的魅力来自于他本身的矛盾性与破坏力——东方式的清俊面容下,是西方式的思辨锋芒;作家身份的沉静内核外,是摇滚歌星般的舞台表现力;他谈论着最沉重宏大的历史议题,指尖流出的却是最抚慰人心的旋律。
他提供的不是一场甜美易碎的梦,而是一次思想的冒险和情感的淬炼。
这对于看惯了标准式偶像的日本年轻人来说,无疑是一次更深刻、更致命的冲击。
楼下的喧嚣,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魅力”在同一个时代交汇时,所产生的奇异回响。而许成军,这个来自中国的“麻烦源”,无意中成了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
他一边刷着牙,一边看着楼下那幅“红白对阵”的浮世绘,泡沫含糊地嘟囔了一句:
“啧,真是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