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混着雨水,把照片弄得更花了,但他没停,动作机械而缓慢。
“别擦了。”
陈念的声音很冷,没有一丝温度。
陈山的手指顿住。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出半个头的年轻人。
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像是一张网,网住了陈山所有的解释。
“脏了。”陈山低声说了一句。
“脏的是照片吗?”
陈念反问,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脏的是人心。”
王虎站在一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看着陈山那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心里憋屈得像是要爆炸。
在香港,谁敢这么跟山哥说话?
港督不敢,汇丰大班不敢,连竹下登那个老鬼子都不敢。
“阿念!”
王虎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你知道他为了来见你,连夜从……”
“我让你闭嘴!”
陈念猛地转头,一声暴喝。
那股气势,竟然逼得王虎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王叔,我敬你是长辈,叫你一声叔。”
陈念指着门口,手指都在抖,“但这是我和他的事。你要是再多嘴,现在就出去。”
王虎张了张嘴,看向陈山。
陈山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摆了摆手。
“让他说。”
陈山把擦不干净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在桌角,那里原本是放香炉的位置,“让他骂。”
陈念看着那个动作,眼底的讽刺更浓了。
“骂?我不骂你。”
陈念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但声音依然颤抖,“我就是想不通。”
他绕过桌子,走到陈山面前。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三十厘米,呼吸可闻。
“我就想问问陈大老板。”
陈念上下打量着陈山那身昂贵的羊毛大衣,“既然你没死,既然你活得这么风光,为什么这三十年,连封信都没有?”
“我妈在新加坡独自一人拉扯我的时候,你在哪?”
“我发高烧烧到四十度,嘴里喊爸爸的时候,你在哪?”
“我被人堵在巷子里打,骂我是没爹的杂种时,你又在哪?!”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颗子弹,精准地打在陈山的心口上。
陈山沉默着。
他能说什么?
说他在九龙城寨砍人?
说他在香港当教父?
说他是为了国家在黑暗里行走?
这些话,在这一刻,全是借口。
“我有苦衷。”
陈山只能吐出这四个苍白无力的字。
“苦衷?”
陈念笑了,笑出了眼泪,“去他妈的苦衷!”
陈念指着桌上那堆图纸,“王叔告诉我,你是烈士,你是为了建设这个国家牺牲的。我想,既然你没盖完的楼,我来盖;你没走完的路,我来走。”
“我把你当神一样拜了十年!”
“结果呢?”
陈念猛地抓起桌上的一把丁字尺,狠狠地摔在地上。
“当啷!”
金属尺砸在水泥地上,弹跳了几下,不动了。
“结果你就是个抛妻弃子的懦夫!是个在外面发了财不敢回家的混蛋!”
陈念吼得嗓子都哑了,“你配不上烈士这两个字!你也配不上我妈!”
“够了!”
一直躲在后面的林婉终于冲了上来。
她一把抱住陈念的腰,哭着喊道:“阿念!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林婉转头看向陈山,眼神里带着恳求:“叔叔……您先走吧。阿念他情绪太激动了,您让他冷静冷静。”
陈念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
他推开林婉,双手撑在桌子上,背对着陈山,肩膀一耸一耸的。
屋子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外面的雨声。
陈山看着儿子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倔强的脊梁,跟年轻时的自己一模一样。
“你说得对。”
陈山终于开口了。
他慢慢地解开大衣的扣子,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
信封是红色的,上面印着“大吉大利”四个烫金字。
这是他在来深圳的路上,让王虎在路边小店买的。
因为太急,里面塞的钱有些乱,把信封撑得鼓鼓囊囊。
陈山拿着信封,上前一步。
“别过来!”陈念没有回头,声音冰冷。
陈山停下脚步。
他把信封轻轻放在桌子上,压在那张图纸的一角。
“你要结婚了。”
陈山看着陈念的后脑勺,声音很轻,“这是……爸给她的彩礼。”
“谁要你的臭钱!”
陈念猛地转身,抓起信封就要扔。
“拿着!”
陈山突然提高音量,那股上位者的威压瞬间爆发。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一个愧疚的父亲,而是那个令整个香港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教父。
陈念的手僵在半空。
“这是我欠你的。”
陈山盯着陈念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可以不认我,但这钱,你得拿着。你要结婚,要养家,要盖楼,哪样不需要钱?”
“你不是要骨气吗?”
陈山指着陈念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
“真正的骨气,不是让老婆跟着你吃苦受罪!”
“你有本事,就拿着这笔钱,盖出全中国最高的楼,让你老婆过上最好的日子!到时候你再把钱甩我脸上,告诉我你不需要我!”
陈山说完,深吸一口气,收敛了气势。
他又变回了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
“阿虎,我们走。”
陈山转过身,没有再看陈念一眼,大步向门口走去。
王虎狠狠地瞪了陈念一眼,指了指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一跺脚,转身追了出去。
铁门“哐当”一声关上。
冷风被隔绝在门外。
屋子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陈念手里抓着那个沉甸甸的红包,僵硬地站在原地。他的手在抖,指节发白。
“啪嗒。”
一滴眼泪落在红色的信封上,晕开了一片深色的水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