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贾玌依言起身,却依旧躬身立在榻前,紧紧握住贾母的手,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有关切,有哀痛,更有一种坚如磐石的承诺。
    满堂之人看着这祖孙相见的最后一幕,看着贾家这根真正的擎天玉柱、架海金梁终于赶到,完成了这场最后的团圆,心中百感交集。
    “这些年,”贾母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感慨,“辛苦你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儿孙,最终又落回贾玌脸上:
    “贾家能有今日,老婆子我......都看在眼里。也因为有你......他日九泉之下见了列祖列宗,我也能挺直腰杆说,咱们贾家,出了个顶天立地的儿郎,撑起了门户,光耀了门楣。”
    贾玌紧紧握着贾母枯瘦的手,微微摇头:
    “老太太言重了。侄孙儿身为贾家子弟,蒙家族养育,受祖宗荫庇,如今既为族长,担起家门兴衰、庇护族人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责无旁贷。”
    “贾家能有今日,是上下同心、诸位叔伯兄弟齐心协力的结果,更是托赖陛下天恩,老太太您多年持家积福。侄孙儿......不过是尽了本分而已。”
    贾玌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族人,最后重新落回贾母慈祥而欣慰的脸上,语气更加沉凝,带着承诺:
    “您放心,只要孙儿在一日,必竭尽全力,护佑家族安稳TeaCher门不是我家的不倒。”
    贾母听着,眼中的欣慰与满足几乎要溢出来。
    她连连点头,枯瘦的手指用力回握了一下贾玌的手,虽然力气微弱:
    “好,好......有你这句话,老婆子我......就真真......再无遗憾了。”
    贾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目光缓缓从贾玌身上移开,慈爱地投向那些站在父母身边、或好奇或懵懂的更小的身影。
    “来,孩子们,都到祖祖这儿来......”
    贾母的声音带着诱哄的意味,朝他们招了招手。
    大人们会意,轻轻将孩子们往前推了推。
    贾桢年纪稍长,八九岁的他懂事不已,先是看了看父母,见秦可卿微微点头,便主动上前,还顺手拉起了贾英身边的手。
    巧姐儿和年纪更小的贾莳也被王熙凤轻轻推上前,而薛宝钗则牵着才两岁多、粉雕玉琢的蕙姐儿走到榻边。
    几个孩子,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尚在蹒跚学步,此刻围在贾母榻前,如同一簇刚抽出嫩芽的花草,充满了勃勃生机。
    贾母的目光贪婪地流连在那一张张稚嫩鲜妍的小脸上,看着男孩们虽带稚气却健康无比的身姿,女孩们娇憨可爱的模样,眼中的满足与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好,好啊......”她喃喃着,“瞧瞧,一个个钟灵毓秀,都是好苗子......咱们贾家,往后......只会更加兴旺......呵呵呵......
    贾母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可那笑声,终不是曾经高乐时的开怀,而且,那笑声深处,终究还是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遗憾。
    贾母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孩子们,望向了更远的地方,带着深深的眷恋,轻声呢喃:
    “唉......老婆子我还有点贪心的......此时此刻,若能再见见贵妃娘娘、迎春、探春、惜春......这四个从小在我跟前长大的丫头......那真真是......再美不过了......”
    提到这四个名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割舍的柔情与思念。
    曾经的元、迎、探、惜,随着时光的流逝,都已全部嫁人啦!
    元春虽贵为妃嫔,却难得一见;探春远嫁,山高水长;迎春、惜春虽在京中,却因故未能及时通知前来。
    这成了老人心中最后一点未能圆满的念想。
    一旁的林黛玉见贾母神情流露出感伤,心中不忍,她上前一步,在榻边柔声劝慰道:
    “老太太,姐妹们终究是长大了,各有各的归宿和前程,这是好事儿。娘娘在宫中安稳,迎春姐姐、探春姐姐在夫家顺遂,惜春妹妹也一切安好......她们心里,定是时时刻刻都念着您、盼着您安好的。您放宽心,她们虽人不能至,这份孝心却是一样的。”
    贾母听着黛玉温婉的话语,目光在她清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又缓缓闭上眼,仿佛在脑海中勾勒着四个孙女的模样。
    良久,她嘴角重新浮现出那抹释然安详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低语道:
    “是啊...各有各的缘法......是好事......是好事啊......老婆子我......知足了......”
    她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握着贾玌的手也微微松了些力道,仿佛了却了所有心事,只余下一片平静与安然。
    仿佛耗尽了力气,缓缓地合上了眼睛,胸口微微起伏,呼吸变得轻缓。
    而她唇边那抹温柔而满足的笑意,却永远地定格在了那里。
    满室寂然,唯闻窗外雪花飘落的簌簌声响,以及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
    贾玌见此,闭目,最后沉声道:“......恭送老祖宗!”
    这一声,如同打破了魔咒,紧接着,满堂儿孙齐声跪拜,压抑的哽咽与悲泣声此起彼伏。
    然而,看着贾母那安详得如同睡去、甚至带着笑意的容颜,每个人的心中的悲伤之下,又都隐隐升起一丝慰藉——
    她走得如此从容,如此安详,仿佛只是卸下了人世间所有的重担,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与亲人的团圆。
    是夜,雪渐渐停了。
    宁荣街两侧,象征丧事的素白灯笼次第亮起,将皑皑积雪映照得一片晶莹剔透。
    天京城的百姓们听闻贾太夫人仙逝的消息,无不叹息:“老太君真是积了一辈子福的人,去的时候都这般体面、安详。”
    而荣庆堂内,烛火长明,映照着贾母平静慈祥的遗容。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在她身边,环绕着她最牵挂的儿孙;
    在她身后,是一个前所未有的鼎盛家族,一个她亲眼见证并最终安享其成的太平盛世。
    这一生,她历经繁华,见证变迁,最终看到了家族从风雨飘摇到如日中天,亲眼看着每一个她疼爱的孩子都有了安稳顺遂的归宿。
    如今,她再无遗憾,可以心安理得、带着圆满的笑容,去与地下的亲人团聚了。
    雪后初晴的月光,清澈如水,透过精致的窗棂,温柔地洒满房间,仿佛在为这位福寿全归的老人照亮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那一夜,荣国府的灯火,亮了很久很久,仿佛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圆满的人生,做着最深切、也最长情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