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收刀而立,美髯在春风中飘动:
“兄长今日气色见好。”
张飞将蛇矛插在地上,抹了把汗:
“太医开的药总算见效了。”
“大哥这病拖了半年,可把俺急坏了。”
刘备微微一笑,转向站在一旁的儿子:
“阿斗,看你二位叔父的武艺如何?”
刘禅穿着太子常服,闻言躬身道:
“二位叔父勇武不减当年。”
“那你为何不跟着学些武艺?”
刘备问道,“朕让你每日清晨来此,可不是让你站着看的。”
刘禅迟疑片刻,抬头问道:
“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
“学武……究竟有什么用?”
刘备一愣,随即笑道:
“我儿何出此言?高祖斩白蛇起义,光武中兴汉室。”
“还有朕与你这二位叔父打下的天下,哪个不是靠马上得来的?”
刘禅不慌不忙地回答:
“可是父皇,汉惠帝与汉明帝,也不见得就会习武吧?”
“你!”
刘备猛地起身,随即一阵剧烈的咳嗽。
关羽、张飞急忙上前搀扶。
“陛下息怒。”
关羽劝道。
刘备推开二人的手,指着刘禅:
“朕让你读书,你读的书便是拿来与朕顶嘴的吗?”
正当气氛紧张之际,苑门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老臣,在内侍的簇拥下负手而来。
“陛下何必动怒?”
老臣笑着行礼,“老臣在苑外都听见了。”
刘备见到来人,脸色稍霁:
“子玉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已经半隐于朝的前首相李翊。
虽已年近六旬,但依然精神矍铄,目光也依然锐利。
“老臣听说陛下今日精神见好,特来请安。”
李翊转向刘禅,眨了眨眼。
“方才听到太子殿下的疑问,倒让老臣想起一个典故。”
刘备重新坐下:
“相父又要为这小子开脱了。”
“非也非也。”
李翊捋着白须,“当年项羽跟随其叔父项梁习武时,也曾说过:”
“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依老臣看来,太子愿意思考为君之道,比单纯习武更有意义。”
刘禅闻言,向李翊投去感激的目光。
刘备叹了口气:
“你这当相父相父,总是太惯着他了。”
“老臣从未惯着太子。”
李翊正色道:
“陛下卧病这半年来,太子监国,将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
“昨日户部上报的春耕事宜,太子批阅的奏章,连老臣都挑不出错处。”
刘禅顿时来了精神,向刘备邀功:
“父皇您看,相父都说儿臣做得好!”
刘备冷哼一声:
“那是因为有相父在朝中帮你镇住那帮老臣,又让庞士元、刘子扬分担了大部分政务。”
“不然你以为能这么轻松?”
“那些跟随朕打天下的老臣,朕有时候应付起来都觉得棘手。”
刘禅不服气地说:
“可儿臣偏偏就是有相父,别人没有啊。”
苑中一时寂静,只有春风吹动柳枝的沙沙声。
刘备凝视着儿子,缓缓问道:
“万一有天你相父不在了,你怎么办?”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李翊率先打破沉默:
“陛下,老臣虽然年迈,但再辅佐太子十年八年还不成问题。”
刘备却摇了摇头,对关羽、张飞道:
“二弟、三弟,你们先带阿斗去偏殿。”
“朕与相父有话要说。”
待众人离去,刘备示意李翊坐在身旁的石凳上。
“子玉,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
刘备望着远处宫墙上的飞檐。
“这次大病,让朕想了很多。”
李翊轻声道:
“陛下不必忧心,太子虽然年少,但天资聪颖……”
“子玉!”
刘备打断他,“你我都知道,阿斗的资质……只能算是平平。”
“他虽然仁厚,但有时候太过迟缓。”
“如今的江山,是朕跟你一起打下来的。”
“朕知道这江山有多么来之不易。”
“你聪明绝顶,朕情愿相信你的判断。”
“毕竟你我一手建立的汉室江山,你也不愿意见之倾覆吧?”
李翊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
“太子仁厚,若能得贤臣辅佐,守成足矣。”
“守成?”
刘备眉头拧起:
“古人云:打天下易,守天下难。”
“这守天下,可是一门大学问。”
“阿斗他……真能做到吗?”
春风拂过,带来桃花的香气。
两位老人相对无言,仿佛都在回忆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
李翊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刘备关切地为他抚背。
“陛下,”李翊喘匀了气,“老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玉但说无妨。”
“太子今日之言,未必全无道理。”
刘备挑眉:
“子玉何意?”
李翊正色道:
“兼弱攻昧,武之善经也。”
“治国者,不以小利而动大义。”
刘备若有所悟:
“子玉的意思是……”
“武力可取天下,但不可单凭武力治天下。”
李翊目光深邃,“太子不愿习武,而好读书,未必是坏事。”
“关键是,他读的是什么书,学的是什么道理。”
刘备沉思良久,忽然问道:
“子玉以为,阿斗近来读的书如何?”
李翊露出欣慰的笑容:
“老臣正要禀报。”
“太子近日精读《史记》,尤其对《孝文本纪》多有心得。”
“前日还与老臣讨论,为何汉文帝以代王入继大统,却能创下文景之治。”
“哦?”刘备来了兴趣,“他怎么说?”
“太子说,文帝之能,在于识人善任,垂拱而治。”
“周勃、陈平等老臣,皆高祖旧部。”
“文帝能尽用其才,不疑不忌。”
刘备微微点头,脸上总算露出一抹笑意。
“这倒是有些见地。”
“所以老臣以为,”李翊趁热打铁,“太子习武强身即可,不必强求成为万人敌。”
“为君者,真正的万人敌,在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指了指心口。
刘备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子玉总是能说服朕。”
傍晚时分,刘备在寝宫中召见刘禅。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父子二人身上洒下金色的光斑。
“阿斗,今日父皇对你发火,你可怨恨?”
刘备温和地问道。
刘禅跪坐在父亲榻前:
“……儿臣不敢。”
“父皇教诲的是,儿臣不该顶撞父皇。”
刘备示意儿子坐近些:
“你那个问题,朕思考了整整一个下午。”
刘禅惊讶地抬头。
“习武有什么用?”
刘备缓缓道,“朕年轻时,以为武艺高强就能平定天下。”
“后来才明白,真正的强者。”
“不是力能扛鼎的项羽,而是善于将将的高祖皇帝。”
“父皇……”
“但是,”刘备话锋一转,“为君者也不能全然不知兵,你可知为何?”
刘禅思索片刻:
“若不知兵,则难辨将才之优劣?”
“不错。”
刘备欣慰地点头,“朕让你习武,不是要你亲自上阵杀敌,而是要你懂得将士的辛苦。”
“明白战争的残酷。”
“如此,才不会轻启战端,也不会随意牺牲将士的性命。”
“你看你相父,人人都谓你相父是军神。”
“可你相父总是在避战,总是反对轻启战端。”
“好比两年前的鲜卑之乱,你相父就非常反对大规模起兵征讨。”
“因为他知道,战争一起,受苦的永远是老百姓。”
刘禅郑重地行礼:
“儿臣明白了。”
刘备从枕边取出一卷书:
“这是朕这些日子卧病在床,写下的《为君要略》。”
“其中记载了朕与朝中各位老臣相处的经验,还有用兵、治国的体会。”
“你拿回去好好研读。”
刘禅双手接过,感觉这些书本沉甸甸的。
“还有,”刘备凝视着儿子,“好好孝敬你相父。”
“他是真正的大才,更是真心辅佐你的忠臣。”
“你侍奉他,当如侍奉朕一样。”
“……儿臣遵旨。”
当晚,刘备特许李翊留宿宫中。
两位老人在月光下对酌。
“子玉,朕还有一事相托。”
刘备饮尽杯中酒,神色凝重。
李翊放下酒杯:
“陛下请讲。”
“他日……若阿斗实在不堪大任,”
刘备的声音有些哽咽,“请子玉务必保住他的性命。”
“这江山……可以不要,但我刘氏血脉不可断绝。”
李翊闻言,后脊一凉,也不知刘备是不是喝高了,出此言语。
乃伏地顿首道:
“陛下何出此言!太子必能克承大统,老臣肝脑涂地,敢不效命?”
刘备紧紧握住李翊的手。
“你就当朕是酒后胡言吧,但这是朕的真心话。”
李翊终于重重点头:
“老臣……遵旨。”
月光如水,洒在两位老人身上。
宫墙外,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如同繁星点点。
“子玉,你还记得当年在下邳时吗?”
刘备忽然笑道,“那时我们兵不过千,将不过关张赵,却依然做着复兴汉室的梦。”
李翊也笑了:
“如何不记得?那时诸葛亮还未出山,庞统也还没来投奔。”
“就我们几个老家伙,整天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可现在,我们真的有了汉室天下。”
刘备望着星空,眼中闪着光。
“子玉,你说朕能看到天下一统的那天吗?”
李翊没有回答,只是为刘备斟满了酒。
春夜的微风拂过宫苑,带来桃李的芬芳。
在某个角落里,年轻的太子正在灯下研读父亲赠与的竹简。
时而蹙眉,时而颔首。
也许,这就是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