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敢应声。
    王忠骂毕,乃轻手轻脚走入帐中,小心翼翼为曹操拾起锦被,欲为其盖好。
    就在被子即将覆上曹操身躯的刹那,原本“熟睡”的曹操突然暴起。
    一道寒光闪过,王忠尚未反应过来,便觉脖颈一凉,鲜血喷涌而出。
    “魏王……为……何……”
    王忠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手持利剑的曹操。
    话未说完,便轰然倒地。
    曹操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抽搐的尸体,将剑上的血迹在王忠衣服上擦拭干净。
    复又上床,闭目假寐。
    帐外侍从听得动静,却无人敢入内查看。
    只能在外瑟瑟发抖,不知发生了何事。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曹操方才悠悠转醒,故作惊讶地叫道:
    “来人!何人杀吾近侍?”
    侍从们战战兢兢入内,见王忠倒在血泊中,早已气绝多时。
    而魏王则一脸茫然,仿佛真不知发生何事。
    “回……回禀魏王。”
    一名胆大的侍从结结巴巴道,“方才王忠见魏王被子滑落,欲为魏王盖被,不料魏王突然拔剑……”
    “什么?”
    曹操大惊失色,从榻上跃下,踉跄着走到王忠尸体旁,面露悲痛之色。
    “吾竟在梦中杀了忠仆?噫!”
    他捶胸顿足,几欲昏厥,左右慌忙搀扶。
    曹操痛心疾首道:
    “吾早言梦中好杀人,这王忠为何不听?”
    “可怜他一片忠心……来人,厚葬之,抚恤其家眷!”
    时值主簿杨修入内,见此情景,心中已明了。
    待众人将王忠的尸体抬出帐后,杨修才缓缓道明真相。
    “丞相非在梦中,世人乃在梦中耳。”
    嗯?
    曹操眉梢一扬,狠狠地瞪了杨修一眼。
    此子的确聪明,竟能一眼识破自己的诈术。
    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面容。
    他挥手示意杨修退至一旁,转而盯着案几上关于董奉的卷宗,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面。
    “德祖!”
    曹操突然开口,声音冷硬如铁。
    “孤命你盘查董奉是否为刘备奸细一事,数月过去,可有结果?”
    杨修上前一步,拱手道:
    “回禀魏王,臣连日审讯。”
    “董奉始终坚称自己只是游方郎中,与刘备毫无瓜葛。”
    “臣也派人去查证过,此人行医多年,足迹遍布中原,确实……不似与刘备私通之辈。”
    “够了!”
    曹操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竹简哗啦作响。
    “数月时间,你就给孤这样的答复?”
    杨修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魏王明鉴,臣详查此人来历。”
    “发现他不论是医术还是医德,皆堪称当世翘楚。”
    “他曾为贫民义诊,分文不取。”
    “也曾冒死入疫区救治百姓。”
    “如此医者,天下罕有。”
    “魏王何不再给他一次机会?”
    曹操睨他一眼,在帐中央来回踱步。
    良久,才缓缓开口:
    “好罢,把董奉带上来!”
    不多时,两名虎卫拖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入帐。
    那人遍体鳞伤,步履蹒跚,只有脊背还算。
    正是被囚数月的神医董奉。
    曹操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囚徒。
    数月牢狱之灾,董奉已形销骨立。
    但那双眼睛却依然清亮如星,毫无惧色。
    “董奉,”曹操缓缓开口,“在狱中这数月,感觉如何?”
    董奉抬头直视曹操,沉默不语。
    帐中气氛一时凝滞。
    曹操不以为忤,继续道:
    “孤再问你一次,孤这头痛之症,究竟该如何医治才能痊愈?”
    董奉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声音嘶哑却清晰:
    “……草民数月前就已言明。”
    “魏王之疾,非药石可医。”
    “杀人太多,业障缠身,乃心魔所致。”
    “若要根治,唯有放下屠刀,多行善事。”
    “胡说!”
    曹操闻得此言,勃然大怒。
    “孤一生杀人无数,何曾眨过眼?”
    “区区‘业障’之说,荒谬至极。”
    “汝欲欺我耶?”
    董奉毫不退缩,仍然坚持己见。
    “兵事害人害己,纵午夜梦回,亦与厉兵鬼卒偕行。”
    “魏王不信因果,但因果自在。”
    “杀人者人恒杀之,害人者必遭天谴。”
    “魏王内心若无愧疚,为何夜夜噩梦缠身?为何头痛愈演愈烈?”
    “住口!”
    曹操一把掀翻案几,竹简散落一地。
    “还敢说自己不是刘备派来的奸细!”
    “来人,将这逆贼重新打入大牢,择日处斩!”
    虎卫上前架起董奉。
    杨修见状,急忙上前劝谏:
    “魏王三思!”
    “似此良医,世罕其匹,未可轻废啊!”
    “如今军中疫病频发,正需这等神医留用。”
    “杨德祖!”
    曹操厉声将之打断,“此人三番五次羞辱于孤,若不杀之,难泄孤心头之恨!”
    董奉被拖至帐口,突然回头,目光如电:
    “魏王!天理昭昭,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即使是你,也逃不过这天理循环!”
    曹操闻言,头痛骤然加剧,眼前一阵发黑。
    他扶住额头,厉声大喝:
    “拖下去!即刻打入死牢!”
    待董奉被拖走,帐中一片死寂。
    曹操瘫坐席上,冷汗涔涔。
    杨修偷眼望去,只见这位不可一世的魏王面色惨白,手指不住颤抖。
    显然是头痛已至极点。
    “魏王……”杨修刚欲开口。
    “退下!”
    曹操闭目挥手,“全都给孤退下!”
    杨修无奈,只得躬身而退。
    夜色如墨,成都大牢外细雨绵绵。
    杨修手提一个黑漆食盒,踏着湿滑的石阶缓步而下。
    狱卒见是杨主簿,遂不敢多问,低头开了牢门。
    “杨主簿,死囚在最里间。”
    老狱卒提着昏黄的油灯,声音压得极低,“按规矩,只能给您半个时辰。”
    杨修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块碎银塞给狱卒:
    “有劳了。”
    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杨修皱了皱眉,跟着摇曳的灯光深入牢狱。
    最里间的牢房比别处更加阴暗。
    铁栅栏后,一个瘦削的身影靠墙而坐,手脚皆被铁链锁住。
    “董先生。”杨修轻声唤道。
    那人缓缓抬头,乱发间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
    “杨主簿?”董奉声音嘶哑,却带着几分意外。
    “这深更半夜,到此何为?”
    杨修示意狱卒打开牢门,待其退下后,才将食盒放在地上。
    从中取出几样精致小菜和一壶温酒。
    “先生明日就要……唉,修职权有限,救不得先生。”
    杨修将筷子递过去,声音有些发紧。
    “特备了些薄酒小菜,来问先生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董奉盯着食盒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杨主簿这是愧疚了?”
    杨修手指一颤,酒壶差点脱手。
    “若非修在魏王面前多言,或许先生也不至于……”
    他话到一半,哽在喉头。
    董奉摇摇头,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后才道:
    “杨主簿是个好人,只是不该卷入到这政治漩涡里来。”
    杨修佯装不解:
    “先生此言何谓?什么政治旋涡?”
    “魏王已立曹丕公子为世子。”
    董奉啜了一口酒,直视杨修,“杨主簿却仍忠心侍奉曹植公子,搅动魏宫风云。”
    “长此以往,必招来杀身之祸。”
    牢中一时寂静,只有远处滴水声清晰可闻。
    杨修面色变了数变,才开口问:
    “先生身在牢狱,却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
    “如此说来,可有避祸之法?”
    董奉放下筷子,铁链哗啦作响:
    如我这般,不涉政治,便可避祸。”
    “像先生一样?”
    杨修轻笑一声,指着四周。
    “先生如今身陷囹圄,明日就要赴死,这就是避祸的结果?”
    董奉神色平静,又夹起一块豆腐放在嘴里咀嚼:
    “因为我只是个医者。”
    “我能治好病人的疾苦,却医不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国家。”
    杨修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半晌,他才喃喃道:
    “所以……所以先生是自愿赴死?”
    董奉不再回答,只是专注地吃着食盒中的菜肴。
    “时辰到了,杨主簿。”
    老狱卒在门外小声提醒。
    杨修深吸一口气,向董奉深深一揖:
    “先生保重。”
    董奉这才抬头,嘴角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
    “杨主簿,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你好自为之吧。”
    走出大牢,夜雨已停。
    杨修仰望星空,忽觉胸口郁结难舒。
    董奉那句“医不了一个病入膏肓的国家”如重锤般敲在他心头。
    蜀魏是一个畸形的政权,国家是一个病态的国家。
    杨修其实早就看出来了,可他始终不愿意承认。
    “可我有的选吗?”
    杨修叹了口气,落寞的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