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个信佛的,听着一句深奥佛偈,立刻两眼放光,深信不疑。
    见圣僧有问,她立刻抢白道:“嗐,还不是前些年头,县里来了个通天的大官,喊着什么‘四海同音,万众一心’,在官学私塾授瞎鼓捣了一通。”
    她没说怎么瞎鼓捣,显然也不太清楚。
    朱翊钧心知所谓通天的大官,只怕就是熊敦仆了。
    看来这厮整天要钱要权的,也不是托词,还是认真做事了。
    说起来,这些年为了大明朝的教育普及事业,多管齐下,从报纸,到字典,到官话,多少还是见效了。
    那摊主见打发不了眼前的麻烦,还有攀谈的架势,连忙插话:“圣僧要什么肉?”
    显然是想赶紧结单,把人撵走。
    朱翊钧双手合十,面露慈悲状:“坐亦禅,行亦禅。入乡随俗,哪能不尝尝特产,施主这里可有鲜活肉狗,匀给贫僧几条?”
    皇帝出门在外,饮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类肉食的采买,只能买活物,养上两日仍旧生龙活虎,才有下锅的资格。
    但摊主听了这话后,却是脸色一变,连忙更正道:“圣僧,要叫香肉,香肉!栅里正好剩有两条,可便宜卖给圣僧。”
    朱翊钧一愣:“施主这是……”
    摊主见这一行人面相、口音,确实外地人,迟疑片刻,还是压低声音说明原委:“咱们县爷迷信淫祀邪教,非说狗肉犯了忌讳。”
    “咱们明面上不好忤逆,便换了名字叫卖。”
    朱翊钧闻言,登时就倒吸一口凉气!
    都打到这里来了!?
    就连一旁的太监都觉得不可理喻,魏朝一脸愕然看向摊主:“狗乃儒教六畜之一,你们县君未免有些礼崩乐坏了!”
    鸡豚狗彘之畜,是孔孟公认的家禽肉食,欺师灭祖啊这是。
    朱翊钧忍不住追问道:“敢问本县县君尊姓大名?”
    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摊主压低声音,朝县衙方向拱了拱手:“俺们县君尊姓萧,大名九成。”
    朱翊钧哦了一声。
    萧九成啊,那难怪了。
    这厮历史上升任湖州推官,忌讳着装,尤其觉得白衣不吉利,便下令禁穿白衣。
    此事还被下属谢肇淛,作诗讽刺了一番“白袍何事犯威光?吓得推官面似霜”,也是当时一大笑谈。
    对这种丧失儒门信仰的官吏,朱翊钧只觉好气又好笑:“也罢,那就两条香肉,劳烦施主了。”
    摊主连连颔首:“圣僧请随俺来。”
    朱翊钧对魏朝点了点头,示意其跟上。
    待那摊主离开,便留下女摊主看摊位。
    朱翊钧借着付账的功夫,又随口打听了几句,什么当地谁最残暴凶恶,有无后台,什么生意好不好做,什么清丈对肉铺有无影响之类的话。
    也就信佛的人最是好骗,女摊主可谓知无不言——换作男摊主,只怕立刻就要操刀赶人了。
    “哪处最困难?除了黄泛还能是什么?”
    恶霸棍徒、贪官污吏,百姓忍一忍也就过去,但说起使人背井离乡的黄河,才真叫一个如泣如诉。
    “……隆庆三年沛县决口,俺们封了井口,舍了祖宅,在外面躲了大半年,直到补好了堤坝才敢回来收拾收拾。”
    “结果第二年,又下了一整个秋天的大雨,黄、淮、泗,河水全部猛涨,隆庆五年四月,黄河又杀千刀的一口气决了十一座堤!”
    “俺们这块,也不晓得什么豆腐渣堤坝,万历元年决,万历三年又决,就没过几天安生日子!”
    “一直到万历五年往后,才好上那么一点。”
    朱翊钧越听越是沉默。
    自古以来,黄河便是治国兴邦的重中之重。
    古往今来无数次洪水决溢,河道迁徙,都伴随着流杀百姓,侵没田产,淹毁城郭,改换地貌,两岸生民不知蒙受了多少惨痛,实在灾难巨大,罪孽深重。
    时代的沉痛,落到个人头上,那真是痛上加痛。
    眼前肉铺的一家四口,显然颇有家资,尚且能够几经流离,重返故乡,而在此之外,不知道有多少浮尸饿殍,埋葬在了黄河两岸间,了无痕迹。
    朱翊钧这个假和尚,脸上露出了真慈悲,宽慰道:“朝廷治河,往往经年累月,成效是慢了点。”
    想说好日子在后头,又怕显得讽刺,只能委婉表达。
    女摊主听后,却嗤之以鼻:“少搞些豆腐渣堤坝,说不得成效就快了。”
    这话是第二次说了,朱翊钧有些在意。
    他想了想,以驳代问:“黄河汹涌,屡有决口岂非寻常?女施主莫要犯了嗔念。”
    女摊主被高僧质疑,果然急了。
    她连忙解释道:“大师,可不是俺乱说。”
    “万历五年,张詹张郎中来咱们这里治水,挤走了好几个贪官,重修了李家沟,龙子滩那片的河堤。”
    “之前年年决堤,但在那之后的三年,黄河再涨水,每次全都挺了过去!”
    朱翊钧再度听到张詹这个名字,倒是并不意外。
    万历五年,水患闹了次大的,黄河决于砀山,淮水决于高家堰,泗水决于沛县,几乎半壁江山都遭受洪灾,也就是那时,潘季驯又要人又要钱,搞了好几处大工程。
    看来张詹彼时得了不少民心。
    至于豆不豆腐渣的,恐怕还得稍后当面问问张郎中。
    想到这里,朱翊钧顺便问路道:“这般看来,张郎中倒是个万家生佛的好官,贫僧安有不拜会之理。”
    “女施主可知,这位管河郎张詹的府邸哪里寻?”
    本是寻常问路。
    孰料,那女摊主听了这话,莫名叹了一口气。
    正当朱翊钧疑惑之际,女摊主才道:“圣僧拜会是拜会不成了,此刻登门,还能为张郎中诵经超度一二。”
    “就沿着小街子走到头,往北,不远处就是东门口,张善人府上挂着白事,一眼就能看到。”
    说罢,便将找好的零钱伸手递了出来。
    朱翊钧一愣。
    张詹死了?
    又死了?
    朱翊钧难掩错愕,转头看向蒋克谦。
    后者微微摇头,表示锦衣卫提前踩点时,没汇报什么蹊跷的事,必然是死得合情合理。
    朱翊钧疑窦丛生,看向女摊主:“敢问女施主,张郎中是何时去的?什么因由?”
    无怪他多疑,毕竟如今微服私访,都是天津那档子事给逼的。
    女摊主不疑有他,有问必答:“唉,说是前些天赶去淮安见上官,结果刚一出县马车就失控了,撞到前面的驴车,场面太乱了,说是给踩死的,今儿个正好头七。”
    朱翊钧这才稍微释怀。
    好在不是赶在自己前后脚死的。
    正当他想继续追问时,女摊主伸着脖子鬼鬼祟祟,四处张望。
    等路人走远,她才凑近朱翊钧,挤眉弄眼道:“这事老蹊跷了,俺们村里都说是有人害的,张大善前些日子还在查河道贪腐的事,结果真就死得不明不白。”
    “全车随行属吏六七人,偏就死了张郎中一个。”
    “还有赶路的马车夫,不知道哪来六千两的当票,连夜兑付完,直接就跑了,以俺看啊……”
    女摊主正说着县里的流言,眼尖瞅见自家男人往回走了,连忙掐断话头,忙活起肉铺生意来。
    皇帝身后的众人皆是若有所思。
    蒋克谦犹疑片刻,上前与皇帝请示道:“我四处看看?”
    朱翊钧有些出神地点了点头。
    等到魏朝与孙继皋先后归队,只看见皇帝站在原地低头皱眉,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陛……法王……”
    孙继皋是文臣,好歹说得上话,上前轻轻唤了一声。
    朱翊钧回过神来。
    见得是孙继皋,忍不住双手合十,真切诵了一句佛偈:“众生畏果,贫僧畏因。”
    在孙继皋茫然的目光中,朱翊钧拍了拍孙状元的肩膀,喃喃道:“地方州县,营商环境不好,到底还是官场生态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