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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啊,那么的圆哪,

    像盘子一样圆的月亮哪……

    加藤先是击掌,又随着小声唱,最后擦起眼泪来了。

    “加藤,”片山严厉地叫道,“别忘了你是军人!”

    “是,上等兵先生!”加藤立正答道,“请原谅,我好久没听到孩子们唱歌了,我一直在孩子们的歌声中生活啊!”

    “算了,你坐下休息吧!”

    三个人就默默地坐在那儿烤火。智广偷偷看了一下,片山尽管年轻,领子上已是三个豆,加藤才一个。

    “片山君,”加藤说道,“我听队长先生说,他想收个中国孩子当仆役呢。”

    “是吗?”

    “他说要从小孩中培养未来中日提携的干部。收两个可靠的孩子,住到我们这儿来,帮我们干零活,我们管他饭,教他日语……”

    正说得引起智广注意,吊桥那边忽然骚动。先是有人叫骂,随后看到两人厮打。干活的民夫都停了手,伸头朝那方向看。瘦子监工,摇着木棍喊:“干活,干活!谁瞧热闹我剜了他的眼。”智广就看到在吊桥上,一个伪军把那个胖监工一枪托打倒在地,用脚乱踢。胖监工打了个滚爬起来,就往吊桥里边跑。站岗的日本兵却用枪拦住他,喊道:“混蛋,外边打去,打够了再进来。”胖监工作着揖说:“太君救命,太君救命!”说着血顺着头、脸淌下来,一会工夫右半脸就成了血葫芦。伪军士兵见日本兵不管,从后边追上来朝他背上又是一枪托。胖监工转头又往外跑。伪军紧追紧骂:“我砸死你个私孩子,砸死你个私孩子……”

    加藤对片山说:“应该制止他们。”

    片山说:“不要管这些臭货,狗咬狗。”

    加藤把瘦监工叫过来问道:“你们为什么打架?”

    瘦监工说:“他们是同村人。士兵的哥哥死了,监工在村里当维持会员,奸污了他嫂子。那时当兵的还是老百姓,不敢惹他。现在他当了兵,就找他报仇!”

    片山说:“胖子跟他嫂子睡觉,关他什么事呢?”

    智广告诉他:“这在中国人看来,是他家族的耻辱。”

    片山说:“莫名其妙……”

    忽然收工的钟声响了。因为两个监工都不在身旁,民夫们呼啦一声,扛起工具就往吊桥上跑。日本哨兵赶紧持枪拦住,瘦监工马上离开火堆,大声喊:“别乱挤,排队,排队!”人们已经乱了,谁也不听他的喊声。哨兵急了,端起刺刀就向人群刺去。前边有人惨叫着倒下了,后边还往前涌,片山大吼一声,抡起枪就朝民夫们没头没脸地打了下去。监工也抡起棍子帮助打,人们开始惊叫着散开了。

    “跪下,跪下!”片山喊道,“通通跪下,谁不跪我枪毙谁。”监工听不懂他喊什么,正想问明白,片山一把抓住监工,朝他腿弯踢了一脚,用手按了一下,把监工按得跪下来。片山喊道:“通通的,通通这样。”

    人们先是迟疑,随后就三三两两跪了下去,片山抡起步枪,用枪托朝跪着的人腿部猛打着,口喊:“跪下,跪下。”一大片人,黑压压的,慢慢全跪下了。

    剩智广一个中国人站在那儿,不由得又愤怒、又羞辱地涨红了脸,眼睛含了泪,把头扭过去。

    “孩子,”加藤拍了他的肩一下说,“走吧,你走吧,我送你出去。”

    智广不知怎么出的吊桥,走出一段路,他就捂着脸大哭起来了。

    宋明通见智广去了好久未回,很不放心,正站在门口等他,见他泪流满面,气急败坏地跑回来,吃了一惊。忙问他:“出了什么事,受欺侮了?”

    “我们的群众,我们的老乡……”

    “屋里说,屋里说。”

    宋明通扶着智广进了屋,智广一五一十哭诉了一遍,宋明通伸手忙去关门。智广说:“别关,你这乡公所里不也都是中国人吗,大伙都听听,鬼子欺侮我们到了什么份上。”

    “不用听,他们见的比你多!”宋明通还是关上了门。

    智广说:“看着同胞受洋鬼子的欺侮不害臊不痛心,这还叫中国人吗?”

    宋明通说:“光痛心害臊赶不走鬼子,躲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也赶不走鬼子。”

    “我受不了这个!我回去参加战斗部队。”

    宋明通说:“要抗日不光得豁得出牺牲流血,也得豁得出受委屈受冤枉,你比我受的教育多,响鼓不用重锤,上级派你来执行任务是信得过你。”

    宋明通掏出烟袋抽烟,不再说话。他觉得对于智广说这些也够了,果然,过了一会儿智广擦干眼泪,就讪讪地问:

    “邓明三啥时候领我去小围子?”

    宋明通说:“现在就去。”

    七

    小围子按面积说并不比洋楼小,土筑的墙坚固性也决不在砖墙之下。四角四个方形碉堡,周围也是一丈多深的护墙壕。一样的岗楼一样的吊桥,外边看是一个整体,到里边才知道东西院之间还有一道墙,用一个角门通连,东院住的是“剿共班”。

    “剿共班”是货真价实的土匪队伍“受了招安”的。至今保留绿林本色。有穿长袍的,有穿短打的;有的穿件斜开气的大缎子棉袍,头戴战斗帽;有的蹬一双长筒马靴,却包个羊肚手巾;还有的穿件西装,头顶红疙疽瓜皮帽。装备也五花八门:二把盒子,土压五,胡北条,***,凡短枪上必定挂一块红绿绸子,长枪上插一支五颜六色的枪口帽。子弹带有斜披的,有横围的,手榴弹有插在腰间的,有背在腚后的。

    里院住的宪兵工作队,穿的也是便衣,却干净整齐。一色的蓝布棉裤棉袄,一色的毡帽头,一色的胶皮棉靴头。枪虽不是一个牌号,可子弹带的背法,手榴弹的带法,都是一样的规格。围子外吊桥边有“剿共班”的人站岗,宪兵工作队的岗设在院内角门上。那里放着个石碾,站岗的坐在石碾子上,嘴里哼着改了词的军歌:

    我为兵,太糟心,

    抽抽老海振精神,

    烟卷洋火莫离身。

    更须要时时谨慎十二分,

    莫叫队长闯进门,

    抽老海,要小心……

    沿着中间这道墙,盖了六间平房,这时太阳还没全落,平房里已亮起了灯光,传出了话声。邓明三领智广进了南边第二间。再往南,靠围子墙又有人站岗,那里一连有四个地窖,地窖口盖着木条钉成的栅栏盖子。几个“剿共班”的兵正从那地窖里拉出个满脸满身血污,衣服破碎不堪的犯人来。

    屋子里边又是一番景象。当中方桌上,四个角放了四个大碗,碗里是满登登的花生油。每个碗上有两支大拇指粗的棉花灯芯,火头足有二寸高。四个人正围着桌子打麻将。一个穿着警察制服,一个穿长袍满脸麻子,还有一个穿着滩羊皮袄留着八字胡,第四个就是三姑娘。里边墙角,有个瘦长脸,穿一件半旧蓝布长衫。他面前有个茶几,茶几上点了支蜡烛。他双手托着个香烟盒里的锡纸,在蜡烛上烤,嘴里叼着个用香烟盒卷成的纸筒,对准锡纸吸那上边烤出的一股白烟。这烟有股腥臭味,加上八支灯捻的烟,打牌人喷出的纸烟,屋里的气味焦臭难闻,而且什么也看不清。

    三姑娘见邓明三进来,就站起身说:“您快来吧,我可当不起替身,我输了好几块了。”

    八字胡说:“输多少都记在区长账上,又不要你掏腰包,怕啥哩?”

    邓明三也不推让,就在老三的椅子上坐下去。

    这时一个“剿共班”的兵进来,问麻子说:“票人都带出来了,怎么审法?”

    麻子一边洗牌一边说:“审黄庄那个,其余几个吊在一边看着,先灌凉水,不招出插枪的地方来就拿刀划开胸脯,用子弹拨他的肋条,这个票撕了算。随后问那几个,愿意交出枪来还是愿意交枪款?不吐口就换个上刑,可别再撕了。都撕了找谁要钱去?”

    当兵的答应着走了。八字胡说:“过年了,班长也不歇?”“剿共”班长说:“原是想弄几条枪,筹点款过个痛快年的,这十个牛仔不开窍,逼得老子过年还开荤。”

    这边打着牌,外边就开了锅。有骂人声,有逼问声,有沉重的打击声,有乱踏的脚步声,有哀苦的求饶声,有凄厉的惨叫声。智广听了不由得浑身发冷,头发直竖。邓明三手哆嗦,穿警服的出错牌,八字胡一个劲抽烟,只有麻子面不改色,谈笑风生中连连开和。

    三姑娘坐立不安地走动一会儿,说道:“区长,里院金队长叫我的条子,伺候饭局。不早了,我跟您请假。”

    邓明三说:“你,你去吧。噢,天黑了,打着我的手电棒。”

    三姑娘说:“不用了,他们要是留我住局,我怎么送来还您哪?”

    智广问:“上哪儿?”

    三姑娘说:“宪兵工作队。”

    八字胡问道:“宪兵工作队今晚请吃饭?还叫老三的条子?”

    茶几旁抽老海的那人还在“行药儿”,眯着眼,晃着头说:“跟班长一样,赶着谈生意。这边用硬的,那边用软的。这边要的是钱,那边争的是官。”

    “剿共”班长问:“还是那个八路干部?”

    抽老海的说:“皇军许了愿,只要这人张了嘴,金队长就提升当总队长去。”

    智广一听,灵机一动,推推邓明三说:“我送三姑娘去吧,顺手就把电棒带回来。”

    邓明三神不守舍地说:“好,行。”

    “剿共”班长似乎这时才看见智广,问道:“这是谁?”

    三姑娘说:“这是区长的侄少爷!”

    八字胡说:“怪不得这么能体会区长的心思,抢着送他小婶子。”

    人们一阵哄笑。智广打着电筒陪三姑娘出了门。

    三姑娘是听不了受刑人的惨叫声才急着到里院去。没想到“剿共班”的大堂就设在院子里,她到里院去非从过堂的人跟前走过不可。

    院子东侧老槐树上挂了一盏发着绿光的煤气灯。树下摆了个桌子,桌子周围坐了胖瘦高矮不齐的几个人,有的穿着大麦穗皮袍子,有的披礼服呢大衣,他们脚下放了几盆炭火,桌上摆了几盘子香烟、洋糖、瓜子、花生,这几个人边嗑瓜子边小声说笑。桌子前边不远处,几个人站着围了半个圈子,手忙脚乱走进走出不知在干什。三姑娘不愿从桌前走过,就傍着西墙根下的几棵枣树走,智广跟她并排。走到枣树下边,三姑娘失声叫道:“哎哟!”忙低下头朝人多的地方走去,智广闻声抬头一看,才看见每棵枣树上都吊着一两个人。他们被双臂反剪上身前倾,脚尖点地,用绳子吊在树权上。上半身全给剥光了,有几个前胸后背都被打翻了花,横七竖八的伤口上凝着紫呈黑着的血块,猛一看竟和身边的树皮无法分别。有几个锁骨上下被刺刀捅了两窟窿,把铅丝穿过破口挂在锁骨上,下边坠了秤砣、石块等重物,血正顺着铁丝往那重物上流。这些人都在簌簌地发抖,轻轻地**,却无人大喊大叫。智广一下就想起城里死了人放焰火时挂的“十八层地狱图”。就在他这么一走神的工夫,三姑娘已走近这群围成半圈站着的人们了。

    智广发现三姑娘已不在身旁,忙站住脚四下睃视。忽然围在桌前的那群人爆发出一阵哄笑,闪开一条道。三姑娘两手捂着脸像逃跑一样疾疾往里院方向走去,人们用笑声和目光直送她走到黑灯影里。在这一瞬间,智广从人们闪开的空隙间看到桌前放着条板凳,板凳上赤裸裸躺着个人,那人的脑袋倒仰在板凳之外,左右急剧地甩动着,有两个壮汉在板凳两侧不知忙些什么。他还想看清楚些,人群却又转过身去合拢起来了。只听坐在桌边一个人笑嘻嘻地说:“老三别捏着半拉装紧的了,你还没见过光腚的男人怎么着!”

    人们又一阵哄笑。

    这时三姑娘突然两腿一软坐在墙根地下了。智广追过去,蹲到她对面问:“你怎么了?”

    三姑娘浑身抖成一团,上下牙咯咯碰得山响,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智广又问:“你受欺侮了?”

    三姑娘抓住智广胳膊,带着哭声说:“娘啊,他们在一刀一刀地宰人哪!”

    这时人群里又传出一声哄笑。只听门声一响,麻子班长叼根烟卷探出头来,不耐烦地说:“你们消停点,吵得屋里听不见叫牌声了,办屁大点事也一惊一乍的,没见过宰人哪!”

    三姑娘打着冷战说:“你说这些人也是人肏的吗!老天爷就不给他们报应吗!”

    智广说:“恶有恶报,三姑娘,你挺有良心。身在公门好修行,以后多帮帮好人的忙,也有好报。”

    三姑娘说:“小先生,我干这下贱营生,是迫不得已,可我还有良心,也是中国人。早晨区长说的话我听见了。我敬重你。你放心,我决不做伤天害理的事。要有用我的地方尽管说。”

    智广说:“多谢你,将来中国老百姓自己当了家,你也就出苦海了。你进去凡事多留心,回头我也许跟你打听点事。”

    两人走到角门口,站岗的跟三姑娘调笑了两句,放她进去,拦住了智广说:“队长有话,只请三姑娘一个人,没请的挡驾。”

    智广晃晃电筒说:“我把她送到就出来。”

    哨兵说:“院里平整,没有亮也崴不了脚。”

    三姑娘说:“侄少爷就请回去吧,我眼睛好使,啥都看得清楚。”

    三姑娘进去后,智广正想回去,哨兵忽然问道:“你是侄少爷,谁家的侄少爷?”

    智广说:“区长是我叔。”

    “真的?既这么着,他们在屋里打牌必定有好烟好茶,你给咱弄根烟抽咋样?”

    智广兜里还有给片山剩下的烟,就掏出一盒说:“一根烟还值当要吗,拿去!”

    站岗的接到烟,眉开眼笑,连忙站了起来说:“谢谢啦,到底是大家公子,出手不凡。不是我没脸没皮,这么冷的天,那边鸡毛子喊叫的,这俩钟头不好熬啊!我有烟,忘带来了,又不能离岗位。”

    智广问:“你干这个不少挣钱吧?”

    “挣啥钱?混混饭吃,俺这队伍专办案子,不下乡扫荡,没有发洋财的机会。”

    “那你图什么要干这个?”

    “我在济南给买卖鬼看仓库,拿了他点东西,犯了案子,不干这个别处不敢呆。叫他抓住就没命了。”

    “拿了他什么,犯这么大案?”

    “不多,十来斤烟土,一箱子洋药。原先想在这混一阵,躲躲灾,弄好了也奔个官当当。”

    “也快当官了吧?”

    “不行,走错路了。真要当官不能干这个,得干八路去。当了八路再投诚,上来就是个小队长。你看金队长今天请的那个人,金队长说了,只要他投诚,据点里的官随他挑。愿当宪兵工作队长,老金让位!”

    “他答应了?”

    “谈了多少回,这人没张嘴说过一句话。听说今天是最后一回劝降,再不张口就开他的红差。”

    智广沉吟一下,故意问道:“上回你们这儿不是死了一个八路的人吗,还出公殡?”

    “就是这个,棺材里就有一条他的腿。腿锯下来了,人还活着哪!”

    “为条腿还出殡?”

    “那是诳八路的。说他死了,八路就不来救了。让他本人也死了这条心。”

    “他不会想法跑了?”

    “一条腿往哪儿跑?剩下一条腿还烂了个大窟窿。皇军不许请医生给他治,专派皇军的医生给他治。日本医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看看快收口了,他就不来;估计烂得不行了,他又到了。皇军说,你为抗日已经献出一条腿了,也真对得起旧政府了,这条腿是留下来为新政府干事还是也把它锯了,随你挑。他仍然不说话。他找金队长要了点盐,天天自己用盐洗。金队长背着皇军给了他一大罐盐,说是中国人对中国人要讲人道。其实怕他烂死,自己没了立功升官的机会。皇军许了愿,他要说降了那个人,升他作全县的警备大队长……”

    院里有人走过来了。他作个手势,住了嘴。

    来的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等个儿,披着水獭大衣,里边是春绸皮袍,戴一顶土耳其黑皮帽,问站岗的:“刚才谁在这儿说话?”

    站岗的打个立正说:“报告金队长,刚才是‘剿共班’的人跟这小孩说话。”

    金队长厌恶地朝动刑的那边看了看,那边人已经散开了,几个兵丁正架着犯人往地牢里送,他又看看智广,问道:“你是哪儿的?在这干什么?”

    智广说:“在屋里坐困了,出来透透气,我又没进你的院子,你管得着吗?”

    站岗的说:“他是区长的侄少爷。”

    金队长哼了一声说:“去把区长叫来,我有事找他。”

    智广说:“我又不是你雇来的,你支使得着吗?”

    站岗的说:“队长别跟小孩治气,我去叫。”

    他跑了两步,把邓明三叫了出来,邓明三一见金队长,马上作揖说:“队长有什么吩咐,还不请到屋里去说。”

    “屋里人多嘴杂,就在这儿说吧。”他凑近邓明三,压低声说:“刚才接了个电话,家父和贱内后天早车到县城,要上这儿过年。明天你叫人备两辆轿车子,后天一早去车站接人,多多打扰。”

    邓明三说:“就去车,不派弟兄们保护一下?”

    “派人的事我自己办,你就备车,不要对人讲,放出风去又招麻烦。”

    “是,决不误您的事,不过老太爷和太太到来,这是喜事,一杯喜酒总要赏我哟!”

    “那一定,这一路多半是你八区的地面,你又是地头蛇,我这一老一少交给你,出了事可找你说话。”

    “放心吧,大白天没事。”

    “车要头天去,在那儿住一宿第二天才能接上早车,要不他们下了车没地方落脚。这个穷县城连家干净饭店也没有。”

    “你放心,全包在我身上。”

    “那就拜托了。唔,这位是你的侄少爷?”

    “是是,我兄弟的孩子!”

    “有出息,一点不惧官,长大是个材料。”

    “借您的金言。”

    “还有件事老兄海涵,老三今天那儿有事,叫你守空房了,你放心,明天一早原封不动还给你。我光叫她开盘,决不拉铺,哈哈。”

    “玩笑了,玩笑了。”

    邓明三又一阵点头哈腰,领智广回到屋内。原来那个抽老海的正替他打牌,见他进来,那人站起说:“快来吧,我给你连坐了四把庄了,明天得吃你的喜。来,刚掷了骰子,还没抓牌呢。”

    邓明三说:“牌兴不换手!你先打。这半天我也光了,又忘了带烟膏子来,把你那药给咱来一口。”

    那人从兜里掏出个粉红色钮扣大的纸包,递给邓明三。邓明三走到墙角坐下,掏出前门香烟在茶几上磕了几下。那人说:“你那烟不行,抽药非哈德门不行。哈德门烟松,一磕打前边就空了一截,还是找张锡纸坐飞机吧。”

    邓明三已把香烟头上的烟丝捻出去一些了。他打开纸包,用小指甲挑了一撮白色粉面,倒进烟头。把烟举过头,仰起脸叼住,划了根火,对天深深吸了一口,半天憋住没喘气,然后舒舒服服地“哈”了一声,顿时精神起来。

    智广看得恶心,便问:“三叔,你天天抽这个吗?”

    “不,有大烟我不用白面,白面是用人骨头刮的,阴性。就是孙局长爱用它。”

    “孙局长?什么局?”

    抽老海的那人笑着说:“戒烟局,我就管戒大烟,还能自己抽它吗?”

    智广又问其他几个人的身份,邓明三说穿警服的是警长,八字胡的是宣抚班长。警察所应有五个名额,所长住在县城,除去薪金再吃两个空额。这里实际就俩人,一个警长一个警士,白天警士专门负责向乡公所要供养,找妓女收乐户保护捐。警长办理良民证,一个证收五元成本费。宣抚班编制就三个人,班长吃了一个空额,还剩一个班员。这班员专门把新民会发的宣传画往各乡公所村公所分派。宣传画是免费领的,他当年卖画,一户一张大洋五角。没钱给粮食,鸡蛋也行。晚上那警士和宣抚班员自找住处,两个首领便躲到围子里来躲灾。

    说了一阵,智广困了。邓明三把他领到隔壁一间屋子里。那屋盘着炕,烧着地炉,智广脱了鞋,和衣倒下马上睡着了。

    八

    第二天醒来,已是太阳一竿子高了。

    智广随邓明三回区公所吃了早饭,就去找宋明通,向他报告昨晚从“宪兵工作队”哨兵那里听来的情况。

    宋明通说:“看来昨晚那顿宴会是个关键,必须打听清楚昨晚队长和那过路干部谈判的结果。”

    智广心想,此事只有找三姑娘打听,别处无人可问。自己若去找三姑娘既不方便,又难免引人注意,一个小小年纪的学生找妓院的姑娘干什么?正这时,邓明三打发人来喊宋明通,他就又和宋明通一块到了区公所。

    邓明三找宋明通是布置为金队长备车的事。交代完了,宋明通就去忙活。智广想出个点子,要邓明三去召唤三姑娘。

    “三叔,你为金队长热心备车,可这小于在暗地给你拆台,你听说没有?”

    “没有哇,我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打我什么主意?”

    “我听他那站岗的说,昨晚摆宴是跟那个八路干部讲条件。”

    “这我知道。”

    “什么条件你知道吗?”

    “听说要是那人降了,给他个官做。”

    “什么官?这里一个萝卜一个坑全摆满了,总得拔一个再按下一个对不?你知道拔哪个坑吗?”

    “哪个?”

    “就拔你,他们站岗的对我说的。官小了人家不动心,官大了拔不动,就你这区长,名分不小,势力不大。答应那人要投降,叫他当区长。”

    邓明三一听,立刻七窍冒烟,大骂了起来,说:“我做买卖还没这么赔过。弄了个汉奸帽子戴上,本还没收回来,就要撤我!我跟他拼了。这话靠实不靠实?”

    智广说:“靠实不靠实我也不知道,反正无风不起浪。昨晚不是三姑娘伺候的饭局吗,干啥不找她来问问?”

    邓明三一迭声地叫人去喊三姑娘,外边答应着就有人去了。邓明三坐在炕上生闷气,刘四爷挑帘走了进来。

    刘四爷看看智广,对邓明三小声说:“我要走了,你还有啥吩咐的,叫大侄子出去躲躲?”

    邓明三说:“他是那边的人,也不必背他了。你把这两集收的税钱交给抗日区长,说这是我们代收的,不敢留下。另外那二百,是我个人送的慰问品,请八路同志赏脸收下,只要给我条后路,我决不干‘剿共班’那样丧天良的事……”

    正说着,外边喊三姑娘来了。邓明三就住了嘴。

    三姑娘睡眼惺忪,披散着头发,似乎比昨天老了十年。一进门先打哈欠,懒洋洋地说:“刚合上眼,你又叫魂。”

    邓明三没好气地说:“昨晚上卖了力气了,没少得赏吧?”

    三姑娘似笑不笑地说:“你又不赎我从良,还不叫我做生意,我怎么混世?”

    “混世的才要讲个良心义气。”

    “我哪点没有义气?”

    智广冲三姑娘送个眼色,笑笑说:“三姑娘别当真,我三叔是心里着急。他想知道金队长昨晚宴客的情形。”

    “有啥说啥,干吗拍桌子吓耗子的。”

    邓明三问:“昨晚是请那个八路干部吗?”

    三姑娘说:“干部不干部咱不知道,反正穿的是八路军的破军装。”

    “金队长说啥哩?”

    “他光叫我劝酒布菜,到说正事时候就把我支出去,叫我到他跟班的住的屋里去歇着了。”

    智广问:“这么说你啥都没听见?”

    三姑娘说:“中间隔着半个院子,那些小光棍见了我又嬉皮笑脸地光打哈哈,能听见啥?”

    智广问:“一句也没听到?”

    三姑娘说:“跟班的有两人留在上房听使唤,他们溜下来歇腿,从他们嘴里听到了一星半点。”

    邓明三急问:“听到啥你可快说呀!”

    “他们夸那个八路是硬汉子。”

    邓明三问:“怎么硬法?”

    三姑娘想一句说一句:“说金队长说,他们已经查出来这人是个大干部,决不会放他了。前些天给他出了假殡,八路知道他已死去,也不会再来救他。当前就两条路。硬顶下去,决不让他过了这个年;表示合作,想当官给官做,不想当官给他一笔钱,送他去大地方享福。”

    邓明三问:“许他什么官?”

    智广使个眼色说:“是叫他当区长,替我三叔吗?”

    三姑娘说:“人家金队长说,想当区长就当区长,想当队长就当队长,想顶哪个角就叫哪个角让位。有皇军做主。”

    邓明三忙问:“那人说要干啥?”

    三姑娘说:“硬就硬在这里,人家一个字不吐,连大气都没出。金队长没办法,就叫人拿了一套新棉裤棉袄来,对他说,你不愿说话也行,自己把这衣裳换上,就算讲和了。你要自己不穿,年初一我们当寿衣也要替你穿上。”

    邓明三问:“换了没有?”

    三姑娘说:“人家还是一句话没说,衣裳也不接,自己站起来回到他的房子去了。”

    邓明三这才舒了口气,骂道:“这些贼攮的,就得八路军治他们。来,老三,给我烧口烟吧!人家那才叫汉子,咱是□王八!抽烟,活一天算一天!”

    刘四爷告辞出去,智广也跟着出来,又回到了宋明通处。宋明通听了智广的报告,说道:“这就好了。你还有一个任务,办完就可以回去交差了。”

    智广问:“什么任务?”

    宋明通说:“今天,必须在今天,你想法进宪兵工作队见那人一面,告诉他组织了解他的表现,叫他坚持下去,组织上设法营救他。”

    智广说:“这宪兵工作队可不好进,昨天我都到了门口,还给拦住了!”

    宋明通说:“你不是认识了两个兵吗?汉奸再硬也怕主子,到他主子那儿想想办法。爷们,想想那个同志的英雄劲,咱有再大困难也比不上他难吧!我知道你准能想出办法来,叫他们知道,老八路厉害,小八路也不熊!”

    一顶高帽,把智广戴得心里火热,自己也觉着自己是天下少有的能人了。他拿上存着的另一条烟,直奔洋楼而去。他出门的时候,见刘四爷和宋明通把头凑在一起嘀咕了些什么,然后跨上他的小毛驴,飞跑出村了。

    九

    上午十点钟,智广到了日军兵营。

    因为已是腊月二十九,工地上收工了。日本兵准许民工回家过年,因为他们自己也过旧年。从济南来了个慰问团,有女歌星,有“万才”,还有“文乐”。一些日本兵正在往院内扛杉槁,搭台子。距离兵营不远的地方,有一个陡坡,有个日本军官,骑着辆二六的军用自行车,冲了两次没蹬上去。他下了车,脱下呢大衣,正要往自行车把上搭,一扭头看见智广,就说:“小孩,过来。”

    智广走到了他近前。他指指大衣:“你的,你的……”

    他下边说不出来。智广就用日语说;“要我帮你拿着吗?”

    日本军官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会说日语?”

    智广说:“会一点点。”

    “好,你拿着,我冲上去。”

    智广把大衣抱了过来,军官蹬上车又往上冲,冲到中途,车停了,还没倒下,智广就从后边推了一把,那军官终于冲上了坡。他从车上跳下来,把车一扔喊道:“万岁,万岁。”他不再管那辆车,从智广手中接过大衣,摸着智广的头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郎。”

    “中国也有叫一郎的吗?”

    “不,这是学校里日文老师给我起的日本名。”

    “好,好,你在哪上学?”

    “天津,我家在天津,到这儿看亲戚来了,区长是我亲戚。他叫我给皇军朋友送几盒烟来,我送你两盒烟可以吗?”

    “当然可以,当然!中国人里也有我的朋友,朋友的烟当然可以收。”

    这时一个士兵来向军官敬礼,问他是否需要把车推回去?军官问智广:“你会骑自行车吗?”

    智广说:“还骑不好。”

    “骑上,到我那里玩去!”

    智广骑上车,摇摇摆摆。这军官竟然从后边替他扶着,连扶带推一直到吊桥口上。哨兵立正行礼了,他才撒手。哨兵也不再问智广,笑着看他和军官一起进了营房。

    这个三角形的城堡,门开在朝西的一面,正对着宪兵工作队那个小围子,相距有一里来地。进了围墙,中间是个三角形的院子,沿着围墙,是一溜红砖白瓦的平房。院子的一头已用土垫起来一个小舞台,四角四个柱子和顶上的横杆,全用红白两色的布条缠了起来,迎面横杆上悬着两盏大圆纸灯笼。灯笼上印着日本国徽和“武运长久”的毛笔大字。一些士兵还在最后装饰那个台子。军官领智广到了坐北向阳那一排平房中间的一间,帮助推车的士兵赶上去帮他们开了门。

    屋子里是日本式的榻榻米,迎面挂了一幅本县地图,地图下边木架上架着战刀。军官脱掉大衣,智广发现他领章上只有四框一线,并没有星,不过是个准尉。

    准尉有三十来岁甚至更多一点,矮个儿,胖墩墩,脸上挺死板,只在笑的时候才有生气。他从壁橱里找出一纸盒糖,纸盒口印着一个跑步的运动员,上边有几个日本假名。他问智广:“能念吗?”

    智广念道:“苦力果。”

    “好,送给你过年。”

    “谢谢。”

    “你到这儿很久了吗?”

    智广说:“有一星期,不,十几天了吧!”

    准尉说:“这里老百姓生活很苦。还有,他们对皇军很害怕。警备队,中国的和平军也欺侮他们,是吧?不像天津,是吧?”

    “好像是。”

    “是啊!没办法,战争!”

    准尉说到这儿,点起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烟,然后眼睛望着远处吐烟圈。他吐得很圆,烟圈急速滚动着往前跑,一个还没散,一个又追出来。他不再和智广说话了。智广站在一边不知走开好还是再呆下去。

    这时立在一边的火炉火小了,这是城市里烧煤块的那种取暖炉。可烧的是木柴,墙根堆了一堆劈好的木柴。智广问他:“我放点木柴进去好吗?”

    “好!”准尉像忽然醒过来似的抖动一下,问道,“你不是说来给朋友送烟吗?去吧!”

    “谢谢了。”智广为他加了一块木柴。

    “唔,你的朋友是谁?”

    “片山先生和加藤先生。”

    “晤,他们住在对面。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加藤先生吗,”智广转了转脑子说,“有一天他到小围子去,走在路上偶然碰到我,听我在唱日本歌曲,就和我认识了。”

    “那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吧?”准尉若有所思地说。

    “是的,好几天了。”

    “是的,那个伤员,好几天没有去看过了,那个人……唔,你去吧,去吧。”

    智广到对面屋子找到了片山。

    这屋里也是榻榻米,一个铺两副卧具。可有四五个士兵在屋里说笑,榻榻米上放着一块“栗羊羹”,一瓶啤酒,几个桔子。见智广进去,片山就说:“刚才看见你跟队长一块进来,都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我说是我的小朋友。”

    碰到一个会说日语的小孩,士兵们很开心,一个人端起枪冲智广说:“你是不是八路的谍报员?”

    智广说:“很可惜,我还没见过八路军是什么样。”

    片山推了那人一把说:“不要这样,我们只杀和我们作对的中国人。”

    那人说:“我是开玩笑,看他害怕不害怕。”

    智广说:“害怕就不会到这儿来了!”说着把剩下的烟全从手巾包中倒了出来,几个士兵全笑了,大家伸手去抢。那人赶紧放下枪来抓烟,可他没抢到,气呼呼地说,“不行,把烟放慰问品里,咱们来锤子剪刀布,谁赢了谁先挑,这太不公平了。”

    片山说:“不要来锤子剪刀布了,大家平分好不好?”

    那人说:“不能给加藤,他给那个八路军看伤,每次宪兵工作队都送他烟,他已经占许多便宜了。”

    这几个人争了一顿,仍然把烟平分了。然后又来锤子剪刀布,片山赢了拿了“羊羹”,他送给智广说:“送你过年。”

    这时给队长推车的那个士兵跑来说:“那个孩子还在吗?队长叫他去。”

    智广不知出了什么事,心怦怦乱跳。随那士兵到了队长室,发现邓明三、宋明通两人正恭恭敬敬站在那儿,桌上放着一个大锦盒,两包点心,几瓶罐头,队长脸上仍然死死板板,可也没有怒气。

    队长说:“今天放民工回家过年,翻译陪军曹去讲话去了,你替我翻译一下好吗?”

    智广说:“遵命。”

    队长说:“请他们坐下,唔,你也坐下。我的翻译怎么能在中国官员面前站着呢?”

    邓明三、宋明通鞠过躬坐下,说是过年了,皇军辛苦,没什么表示敬意的,送来一点纪念品。他们把锦盒打开,里边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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