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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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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纪念抗战胜利40周年而作

    一

    在电影电视上见过的不算,现在还有多少人真正知道据点是什么样子吗?

    邓智广,十六岁就进过据点。

    抗日战争时期,生活困苦,他十六岁看起来像十三岁;抗日战争时期,战地的少年早熟,他十六岁的心眼顶二十岁的人用。

    他在大连、天津日本学校上过学,会说日本话,还有一套天津的学生服。随我大伯回山东老家后,他参加八路军当交通员,就穿上学生制服,满嘴唱着“哇达西久鲁口满洲母斯妹……”往据点里钻。

    别说日本人看着他不像八路军,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像个八路军。

    二

    一九四二年“五一”大扫荡,有个从延安出发,途经山东去东北的过路干部失踪了。这个干部来时穿着一套灰色土布棉军装。原说换成便衣,拿了伪造的“良民证”就乘火车去东北,衣服还没换,敌人来个“铁壁合围”。突围时他左腿中弹,被敌军俘去。这一次受伤和没受伤的,被敌人俘去有十几个。几个月后,这些人都有了下落。有被杀的,有被放的,按以往惯例,这地方的日伪军抓到我方重伤员,并不虐待,大都放回。放的时候找几个民夫抬上担架,由伤员自己指点路线,抬到个中间地点就叫民夫回去,敌人并不派人尾随。因为我们曾经抓到过他们的重伤号,全送回据点去了,双方有了个不成文的默契。

    可是这个干部没有放回来。据同时被俘的人说,他伤势很重,一直昏迷不醒,日军用担架把他抬下战场后就没见过他。这个过路干部,平日和任何人都不接触,除去夜行军一起行动,平时单独住在交通站为他号的房子里。而夜行军时是看不清互相的面目的。除去交通站主管人,谁也不知他叫什么,因此也不会发生被叛徒出卖、暴露身份的事。

    到了冬天,马蜂坞据点调来一股伪军,名叫“宪兵工作队”。队员全穿便衣,说话南腔北调。这股人不参加清乡扫荡,可别的伪军缴来八路军文件,或抓到俘虏,全交他们处理。队长叫金城,据说是日本留学生,说话举止都有几分文气。他们还有权处理伪军中的“不法分子”。他们来到不久之后,正逢马蜂坞集,忽然据点里办起法事来,几个和尚吹吹打打,引出一口棺木。棺木前由一个伪军挑着白幡,上写“无名八路军军官之灵”,“宪兵工作队”的人荷枪送葬。走到集上人多处,送丧行列停下,金队长站在棺前发表了这样一通演讲:“尽管反抗皇军罪在不赦,但皇军以武士道精神,对被俘者仍施以人道待遇,对投诚者热烈欢迎。这个八路军干部,生前已表示投诚,可惜负伤太重,未及报效皇军就去世了。我们仍为之送葬。求赶集的老乡带个话给八路军,我们已尽了武士的仁义,欢迎他们迷途知返,弃暗投明,我们一定废弃前嫌,携手共建大东亚共荣圈……”

    这事引起我们疑惑,被俘的我方人员英勇斗争被击毙刑毙,他们总是匆匆往荒坟地里一扔,任凭鸦啄犬食,这回为什么闹这么大排场?那干部若真投降了,怎么他们连姓名还不知道?

    上级要派个人进据点了解真相,就选中了邓智广。临行交代给他一个联系人:伪乡长,名叫宋明通。

    宋明通也是我们本村人。他家有几亩地,他种得有一搭没一搭,一忙了就雇短工。他女人前五年去世,没有再续娶家室,只有一个孩子,在省城念书,寄住在他丈人家。他有点文化,会中医,也能打算盘。他有时教几天书,有时做几天买卖,有时摇个串铃出门去行医。常常一走两三个月,谁也不知上哪儿去。偏偏日军扫荡频繁之时,他又蹲在村里偎窝子。日军进了村,全村跑空了,最后从秫秸垛里把他找了出来,打了他一顿叫他为日军筹集猪、鸡、鸡蛋、花生和白薯。猪早就叫村里赶走了,鸡也由老嬷嬷、大嫂子们抱着躲鬼子去了。他找出几十个鸡蛋,把自己家的花生、白薯弄了些交出去,尽管日本人还是大不满意,可从此记下了他的名字。以后每逢扫荡都到村里找他,要他烧水,弄吃的,有时还带路。有次我二大娘家一只生蛋鸡没来得及带走,叫鬼子当靶子用枪打死,从此我二大娘见他面就骂,年三十还特意糊了个死人打的幡竖在他家门口。他对此并不着恼,说是老嫂子了,她骂不了鬼子不骂我骂谁?有人劝他,既这么得罪人,何不出去躲躲?他说外边也不好混,仍守在村里不动。对于他的不肯出走,人们有几种看法。有人认为他就是安心当汉奸,在为鬼子筹集给养时他也中饱了不少。有人算了账,却似乎他并没落到多少便宜,可能还搭上点儿。因为鬼子来的次数多了,每次都要,村政府就立下个规矩,他筹集了多少吃用之物,报个账,由村里公摊。按账目他没多少油水可捞。也有人说,他出来支应日伪军,是受了抗日政府的命令,不然抗日政府为什么不治他呢?这似乎有理。但是,过年时抗日政府“拥军优属”,给抗日家属送红灯,却给他门口挂了个黑猪皮灯,又丧气又肮脏。这又不像是指派他去支应日军的。最后就传出来一个新闻,说他不再出去行医,是在外边丢了人,不敢再出去了。说是他最后那次出去行医,碰上了劫道的,把他的药包、财物全抢光了,只剩下一个串铃还在手里。他没有命地跑,迷失了方向,天黑后又下起了大雪,好容易看到个灯亮,走近了却是孤零零的一户看场院人家。他敲门求宿,里边不开门。他说:“行行好吧,再不住下我要冻饿而死了。”

    主人隔着门说:“不是我不收你,我家正有病人,女人生孩子生不下来,要断气了,哪能招外人?”

    他说:“哎呀,咱们有医缘,我就是郎中。”

    主人说:“你别骗人!”

    他情急生智,立刻掏出串铃摇了摇。主人一听,大喜望外,连忙开门把他请进屋里。

    屋里有个收生婆伺候着产妇,产妇几经折腾,已经连**都无力了,张着口只喘气,小孩还没生下来。宋明通只会治食积奶积,跑肚拉稀,根本不懂产科。况他除去串铃,连治拉稀的药也没有了,怎么治呢?他又不能打退堂鼓,离了这个有吃食有火的地方他真会冻死。就绷着脸说:“别急,给我在偏房里生堆火,我去炼丹。半个时辰炼好,保你母子平安。”

    男主人只有一间放农具粮草的偏厦,在那里给他生了火。他进去关上门说:“可不许偷看,看了就不灵了!”

    烤了一阵儿火,身上暖过来了,他觉得处境不妙了。拿什么给人家催产呢?正在无计可施,忽见墙角靠着一辆独轮小车。车轮已卸下,两个轴承的地方,有一堆沾了泥土的黑油角子。他灵机一动。用手指剜下油泥,合了柴灰,团成六粒梧桐子大的黑丸丸,开门喊道:“主人,取仙丹去。”

    那主人本来对他半信半疑,一见真把丹炼出来了,立刻就换了笑脸,马上说:“我先去救人,回头给先生备饭。”

    宋明通说:“三更半夜,你也不要另备饭了,我炼了这丹,损了不少元气。有剩饼子、冷地瓜你拿点来,我先填补填补。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主人取走仙丹,送来两个高粱饼子一碟麻花咸菜。他把饼子烤热,就咸菜吃下肚。身外有火,腹中有食,又饱又暖,困劲就来了,不觉歪在火堆旁就睡了过去。正睡得香甜,忽然上房一阵忙乱把他吵醒,只听见喊:“快叫郎中,快叫郎中!别让他走了。”

    他听出是出了事,爬起来开开大门拔腿就走。主人闻声就追了出来,边追边喊:“先生,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他觉得事不好,索性跑起来,外边雪大,路又不平,没跑多远就跌了个大马趴。主人从后边追上就抓住了他。

    主人把他扶起坐好,咕咚一声朝他跪了下去,叫道:

    “谢谢先生救命之恩,孩子生下来了,是个胖小子。”

    “啊?是了,我知道会生下来的。”

    “你跑什么?”

    “我这人救人从不受谢礼,怕你谢我!”

    “这样大恩我不谢谢还能为人吗?”

    原来产妇并非别的原因难产,只是接生婆外行,让她耗尽了体力,过分虚弱了,才产不下。那样的几粒“仙丹”人肚,能不恶心吗?一恶心胃就痉挛,胃一痉挛,腹肌就收缩。腹肌收缩,歪打正着,把个孩子推送下来了。主人只当仙丹灵验,硬是把宋明通接回家中。好吃好喝供养了数日。看看母子平安,天也放晴,这才送他一套紫花布新棉衣,打发郎中上路。尽管祸中得福,他却吓得不敢再出去行医了。

    此系传言,并无对证。但由此可见宋明通在众人心中是个比一般农民多几分诡计,而又不离大谱的人。

    三

    一九四二年腊月二十八,邓智广进了马蜂坞。

    这一天是大集。山东土话叫“花子街”,叫花子来集上募集年货,大小摊贩不得拒绝。这一带在大清朝时属“东临道”,是山东的贫困地区。马蜂坞地处津浦路德州车站东南,距最近的县城和火车站都在五十华里以上。没有河流,不通舟楫。抗战前不仅没见过电灯,连玻璃罩煤油灯也只有大地主大乡绅家才有。这样的地主百里方圆难有一户。惟一的商品交换市场就是集市。农民把家产的粮食、鸡鸭、手工编织的筐筐篓篓送到集上,换回火柴、海盐、德国针、西洋色。聘闺女娶媳妇还要添置化学梳子、苏州镜子、天津“月中桂”的鸭蛋粉、北京哈德门的猪胰子。马蜂坞是南北通衢官道,南下北上的生意人够不上火车,全靠人背马驮,走旱路必经此地。村中南北大街两旁,少不了有几家骡马店、小饭店。有一家药铺取名“大生堂”,门外立匾上写:“自办生熟药材吉林野山人参黄毛鹿茸”。他的药材其实是来往客商卖下的便宜货,并没有人参鹿茸。一家剃头店,张个幌子上写:“朝阳取耳,灯下剃头”。朝阳取耳属实,灯下剃头全虚。太阳落山各户就关了门,从不做灯下生意。

    抗战初期,日军只在县城和铁路线,并没深入到四乡。中央军撤到南方去了,马蜂坞一带真正成了“无政府区域”。有三两枝枪、五六个人就可以拉起个队伍,称作“团儿”,头儿姓张叫“张团”,头儿姓李叫“李团”;也有以“团长”的外号取名的。“胖娃娃”、“三江好”都可以成为团名,拉起团就可以找老百姓要给养、筹款、杀人、劫货。日本军还没到,老百姓先就叫自己人洗劫了一遍,集市自然就停下。后来从山西开来八路军,才把这些土团冲散,有的投了日本,有的归降八路,也有的投到南边找中央军去了。八路军便在马蜂坞安了大营,成立了抗日区政府。从此民兵集训、干部学习全到马蜂坞来,这里成了抗日根据地的领导机关所在地,自然也就恢复了集市。四年以前,日军也曾来扫荡过,他们来,八路就撤,他们一走一过,扫荡完仍回县城,八路军反扫荡完了也仍回马蜂坞。集市并没中断过。一九四一年冬天日军又来扫荡,一路走一路抓民夫,到了马蜂坞他们就不走了,用捻探条打着民夫为他们修炮楼夯围墙。日本驻军的头目是个少尉,少年得志,他认为这里是抗日根据地,不使老百姓慑服,不能住安稳,便拿民夫开刀。每天劳动时,他严加监视,只要谁偷工减料,动作懈怠,或在言谈举动中有稍露反抗之意,下工时叫出队来,让他们跪在队前,当场让士兵用战刀来“试胆”,杀死的人他不许埋葬,而让人扛到村头各个路口暴尸示众。这几个炮楼修了三四个月,天天抓来新人,天天杀死几个,以致谁也说不清这三四个月间究竟有多少人被抓、多少人被杀。只知足有半年光景,马蜂坞村头总有乌鸦飞、野狗跑,天黑后没人敢从那些路口走过。后来据点安稳了,日军少尉高升了,来接任的是个准尉。他和那少尉是两个学派,他主张宣威怀柔,同时并进,要装点“王道乐土”的太平景象,重开集市,这才命人把残碎的尸骨就地埋掉。但埋得并不深,一场雨过后,又都暴露出来,赶集的人们要从满地枯骨上走过。所以到这赶集的人,还没进村先就得到一个警号——这是个杀人不偿命的地方。死的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想法活下去,老百姓要过日子,货摊设在敌人刺刀之下,这集也还是要赶的。他们不像红卫兵们想得那么清高,宁可饿死也不到敌人据点去做生意。

    这村南北长,东西窄,邓智广从南边来,先进牲口市。一个麦场上,钉了些橛,拉了些绳,拴了些马牛骡驴。有搬着牲口脑袋看牙口的,有拉着牲口缰绳看腿脚的,场边一些经纪人东跑西说,把褡裢搭在胳膊上与人手捏手地讲价钱。过了牲口市是家什市,卖的是镐锄犁耙,竹笤木铁。再往里杂货市,这里就热闹了,卖针的把针当作飞镖,抓住一把扬手投出,颗颗钉在本板上。卖刀的把菜刀当成钢铡,按一捆铁丝在地,刀刀剁得铁丝寸断。卖木梳的偏拿木梳作锯使,用它来锯木棒,锯得木屑四溅。卖瓷盆的爱将瓷盆当铜磐敲,拿它来奏乐,敲得丁当悦耳。这些人在表演的同时还要唱。卖德国钢针的唱道:

    打败过黄三太的甩头一子,

    压下去小李广的百步穿杨,

    黑敬德抡起钢鞭来较量,

    打了它三天两后晌!

    卖木梳的唱的是:

    梳拢过王母娘娘盘云髻,

    调理过杨贵妃的八宝头。

    王三姐窑前把青丝理,

    穆桂英马上梳发鬏,

    昭君梳了个和番柳,

    孙二娘梳的是夜叉头。

    在表演中交货,在唱声中收钱,做买卖倒像是附带的小把戏,表演和唱才是正功。

    但他们的生意不算兴隆,原因是这集上少个棉线市。卖线卖布,是妇女们的专利,可女人们不敢到鬼子汉奸鼻子底下来抛头露脸。没有女人,这个市也就办不成,木梳和钢针也就少了主顾。当然,这集上也不是一个女人没有。日本军队没到这里前,这里还保持中国农业社会的纯朴风俗。日本军队和汉奸机关一到,殖民地社会的恶习颓风也随了来。城里有几家妓院,每到扫荡之后,年节之时,估摸大小汉奸的腰包里有几个不义之财时,便套上两辆牛车,载上几个姑娘,来开支店。她们并不长住,十天八天,汉奸们钱包里的钱抖落得差不多了就套上牛车回城。所以并没有固定的店址,临时租两间房,地上铺上麦秸,就做生意。好人家的房屋不肯租给他们,多半租的是菜园场院的草栅更屋。有个把姑娘被某个汉奸头目看中了,交热了,就包她半个月二十天。那时她就堂而皇之地住进兵营或衙门里去做几天压寨夫人。

    邓智广来到集上时,正有这么位“红姑娘”招摇走过来。她上身穿一件翠绿挽襟软缎棉袄,下身着紫缎扎腿棉裤,两只脚缠得又窄又小,穿一双大红绫子绣花鞋。看年纪有二十四五岁,长圆脸上浓妆艳抹,梳一根长辫,粉辫根,红辫梢,辫梢上坠着银坠脚。这副打扮,在当时也是城里少见乡间难寻的。乡下有这副头脚,没这等妆扮;城里人有这副妆扮,没这副头脚。

    她一走进杂货市,就引起一阵骚乱。散在货摊前的大小伪职人员,一下都聚到了她身边。

    “哟,三姑娘吗?好俊的行头!”

    “裹得好脚!”

    她左右应酬,嬉笑嗔骂,用手刮一下这人的头,用足踢一下那人的脚,在一群人追随下招摇走过。两边农民小贩,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臊得满脸通红,有人气得骂街,有人小声议论,有人大声责斥。邓智广也看得走了神,心想:“天下竟有这样没有廉耻的女人!”这时肩上着了一掌,有人在耳边问道:“爷们,傻了眼了?”

    邓智广收住神,认出这个穿羊皮二大褂子、戴铜框眼镜、顶青毡小帽、拉着一头小毛驴的人是刘四爷。邓智广来的路上,对完成这次侦察任务还满有把握。到了集上,这点自信就开始下降了。这么大个村子,这么乱的地方,从哪儿入手呢?总不能一来就去找宋明通要办法。刘四爷这一巴掌,又把他的信心提起来了。

    刘四爷神秘地笑了笑问:“爷们儿,大年下的是来赶集呀还是来办货呀?”

    邓智广说:“这不是说话的地方。”

    刘四爷说:“我自有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四

    刘四爷久居农村,却不以务农为本。不做买卖不耍手艺,可逢集必赶;家中哪怕揭不开锅,可总喂着一头驴。他会点兽医,有几手绝活,最拿手的一招叫“火烧战船”。牛得了瘟病,人们多找他来治。他不用药不用针,只找主人要五斤烧酒、一床破被,把酒在牛身上擦遍,划根火柴,腾地一声,那牛眨眼间浑身起火,挣扎嚎叫。他趁势拿破被把牛蒙头盖脸的一捂。半个时辰之后牛连烧带吓出一身大汗,法到病除。他由主家招待一餐酒饭,带着治牛剩下的烧酒告辞而去,不另收费用。

    光靠这维持不了几口之家的生活,他就替人收税。

    这一带乡下距县城远,不论大清国的县衙门还是国民政府的县政府,谁也没法派人下乡到集上来收牲**易税。可这笔钱又是老爷们的衣食财源,所以从几百年前就留下个惯例,把四乡的税包给各乡地主乡绅去收。承包人打总向县里交一笔租金,领下执照,他们就凭这执照赶集收税。能包得起税的人多半又是吃不了奔波之苦的人。他们就再把各集口的税收分包出去。他从县里包税是先付后收的办法,转包时则改成先收后付。说好一集交多少钱,由收税人先去收,收完当天结账,把包银交完,剩下多少归收税人。要是收的不够包银,可以拖欠,但不能调免。收税人干的是没本买卖,这就要靠信用。

    按常理推断,干这勾当得有武装作后盾或是黑社会帮会势力作靠山,不然买卖双方不给钱怎么办?刘四爷决没有武装力量,因为他身后既没腆胸叠肚的汉子,手中也没有拿枪拿刀。帮会势力是否有也不得知,没见他摆香堂喝盟酒。但他收税从没遇见过麻烦则是事实。也许是山东受孔二先生影响深,多讲礼义,对这习惯了的交银纳税从无争议。令人费解的倒是他这收税竟然不受政权更迭的影响。北洋政府时他收,国民政府时他收,八路军来了成立抗日政府,虽不再把税包给私人,可还聘他为收税员。现在八路军退出了马蜂坞,他又来收。这次是替谁收,邓智广就不清楚了。邓智广并不因此就跟刘四爷生分。他什么集都赶,常把见到的、听到的敌人情况到敌工科汇报。邓智广知道组织上把刘四爷既不当基本群众也不当敌人看待,按现在说法,是个团结对象。

    五

    刘四爷在一家小饭铺近旁借了间小房,写了个“税务代办所”的牌子,遇五逢十马蜂坞有集他就把牌子挂上,集一散他就把牌子摘下来存在小饭铺里。这间小屋里只有一张破桌子,几条长板凳。税是在集上牲口市收,收了钱他放到褡裢里另找地方去算账,这间屋从来不办跟税务有关的事。邓智广问他:“你既不在这里收税,要这间屋干啥?”

    他说:“朋友们赶集来有个歇腿喝茶的地方。”

    邓智广说:“歇腿就歇腿,喝茶就喝茶,挂这个熊招牌干啥?”

    他说:“有了这招牌,就算一路诸侯。鬼子伪军就少来找麻烦。有了这招牌,我这身份也就是官的了。他们不好再捞油水。”

    邓智广问:“你现在这税到底是替谁收的?”

    刘四爷说:“主家不让说,我就不能多嘴。你多看看自然明白,明白了你也别问我,问我我还不说。”

    他又反过来问智广:“你来干什么?”

    智广说:“办点事。”

    “办啥事?”

    “我也不能说。”

    “用得着我帮忙吗?”

    “用得着。”

    “帮啥忙可得说呀。”

    “我得进据点里去。”

    “长期呆下还是看看就走?”

    “看情况再说。”

    “这忙我帮不了。”

    “你是怕沾麻烦?”

    “有这么点,不过我知道谁能帮这个忙。”

    “谁?”

    “邓区长,你们自己家里人。他有办法。”

    这位邓区长,大号明三,是邓智广的族叔。民国十二年山东大旱,他去天津找活儿干,邓智广他爹正在造币厂做工,就把明三保荐进了厂。后来直奉交战,天津大乱,邓明三伙同几个老乡,用锅灰抹了脸,抢了皖系一个师长的公馆。皖系得势后追查这个案子,同案人有落网的,交待出有邓明三。邓明三早已带着钱财跑了,就抓保人。智广爹为他蹲了八个月大牢,花光全部家当才买出条命来。邓明三带着钱财回到山东,做起货栈买卖来,从此成了小财主。智广爹出狱后,邓明三曾派人送来几百大洋,向他致歉。智广爹把钱退了回去,声明不再认这个族弟,从此不与他来往。但邓明三对智广爹始终还是尊敬的。只要在路上碰到,还是笑脸相迎,口称二哥:“你别跟弟兄认仇呀。有难处只管说,你不来叫大侄子来一趟也行。”

    乡亲们认为邓明三还够义气,觉得智广爹过分死板。

    不知邓明三老了中了什么邪,忽然要过官瘾,花钱运动了汉奸区长当。这一来把他半世好名誉给糟践了。须知我那一方人对当土匪并不太小看,对当汉奸却极为蔑视。人饿急了,拿枪逼有钱人掏出几个分用,这不算丢人。替外国人卖命当狗来欺压中国人,这可是连祖坟都要遭骂的缺德事。

    邓明三当了区长才尝到挨人指脊梁骨的滋味,便极力找退路。八月节前他托人给八路军和抗日政府送来几箱药品,四十本学生地图(我们当军用地图使),带来一封信,愿意暗地为抗日军民做点好事,保证不当铁杆汉奸。我们收了他的礼,回答说谁好谁坏,抗日军民有帐,自会区别对待。

    刘四爷请智广吃了包子酸辣汤,然后锁上门,卸了招牌,拉上驴,领着邓智广去伪区公所。

    两人一驴绕墙根走小巷,来到一个骡马大店门外。门口贴着两张白纸条,一张写着:“第八区区公所”,一张写着“马蜂坞乡乡公所”。乡公所占着前院,院里地上铺了席,席上堆着白菜、猪肉、杀了的鸡、宰了的羊。六七个汉子正在搬搬弄弄,把这些东西分成数份,打捆装车。每个小独轮车上都贴着红纸条:“敬献××部队年礼一车,新春大吉”。

    刘四爷把驴交给一个人,说:“拴到槽上去。”便领着智广穿过前院到了后庭。一进天井就见东屋门敞着,里外坐着蹲着一些人,抽烟的、喝茶的、剥花生的、眼睛都瞧着屋内。屋内弦鸣鼓响,有个沙哑嗓子顺着调门唱道:

    诸位落座莫要出声,

    鼓板一打可开了正封。

    上一回唱了半本本半呼延庆,

    还剩下本半本半没有交代清。

    在哪里丢了到哪里找,

    哪里断了哪里接着听。

    一见到刘四爷,就有人招呼:“四爷来得巧,刚开书,听听吧!”

    刘四爷说:“你们倒会找乐子,区长在这儿吗?”

    那人没说话,把嘴便向后边一努,笑了一笑。

    刘四爷领智广从后门出了院,往东来到一个跨院门口。两个年轻人正在那为什么事争执,一个人上身穿着件军装,下身穿着条打补丁的套裤。另一个人下身穿着吊裤,上身却披着件大襟棉袄,两人的枪全靠在墙上。

    刘四爷说:“有话不在里边讲,在门口闹哄,区长知道不揍你们!”

    穿军装上衣的说:“就这一套军装,区长命令谁站岗谁穿。我来接岗,他光给我棉袄不脱裤子,这怨我骂他吗?”

    那穿大襟棉袄的说:“不是我不脱,我里边棉袄肥,这军装裤子瘦,不里外全脱就扒不下来。在这儿脱光了腚扒它,我不得冻下四两肉来吗?我进里边扒下再给他送来不行吗?”

    穿军装上衣的说:“站岗的不许动地方,你不送来我又不能找你去。碰上区长出来,说我军容不整,不又给我两耳刮子吗?”

    刘四爷作保,叫那人扒下裤子一定送来,这才和智广进了跨院。

    这院虽小,房子却很整洁,三间东屋门口分别贴着“财政处”、“秘书处”、“政务处”的纸条。三间西屋贴“军事处”、“自卫队”的纸条,正房三间写着“区长办公重地,闲人免进”。

    这房一明两暗。明间里当中摆个吃饭用的圆桌,四周沿墙放了几把椅子、几个茶几,用泥坯砌了炉子,炉子口坐着燎壶,一个跟班守着炉子打瞌睡,暗间门上挂了个绣花门帘,绣的是“鸳鸯戏水”。刘四爷示意叫邓智广等一下,他掀帘走了进去。过一会儿门帘又掀开,从里边探出个头来,却是宋明通。宋明通说:“你三叔叫你呢!”

    智广进到里间,只见当屋放着个红漆帐桌,抽屉上了铜锁。北墙下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宋明通坐着一张,方桌上是茶壶茶碗烟碟洋火,南边窗下一铺小炕。炕头放着炕柜,四扇玻璃门里镶着女明星画片,依次是周曼华、陈云裳、李香兰、白光。另一面墙上一幅日本资生堂化妆品广告画,画的是女歌星渡边佳代。炕中间放着烟盘、铜烟灯、红木烟枪、小茶壶、水果盘。刚在集上见过的三姑娘蹲在地上扶着斗,拨着泡儿,邓明三歪在一边吞云吐雾,吸的声音有板有眼,满屋一股炒糊了芝麻的焦香。刘四爷正坐在烟盘另一侧数钱,捋他收来的大小票子。智广就坐到了宋明通旁边的另一张椅上。

    邓明三一口气把泡儿吸尽,赶紧呷了口茶,长长地喷出一口烟来。这才说:“自己爷们,怎么不请还不进来呀?”

    智广说:“三叔如今做了官,不比在家里。”

    邓明三笑道:“爷们儿,别调理你叔。我这条命还不是在八路军手心里攥着?在那边还望你多美言几句哪!”

    智广看看那位三姑娘一眼有点动气了。邓明三立刻就感觉出来,笑道:“这是翠花班的三姑娘,最讲义气,最有良心,嘴也严。咱爷们说笑话,不用背她!”

    三姑娘机警地站起身说:“老爷们说话夹上我干什么?我又听不懂。刚才金队长派人传我;我正要跟区长请假呢,我去看看吧。”说完也不等邓明三答应,向屋里几个点点头,把各人茶杯满上,径自出去了。

    邓明三坐起身,啜着茶说:“这女人有心胸,日本人去班子里她从不接客。不用怕她漏风。说正经的吧,你三叔是怕鬼子没收我的买卖,不得已才花钱买个汉奸当,不是存心卖国。你来有什么事?用我帮忙尽管说。”

    智广说:“三叔既这么说,我要再执拗,就显着外道了。你能不能想法把我送进日伪军据点里去?”

    邓明三说,马蜂坞是个大据点,这底下又分好几处。最高的一处是“皇军部队”,在村东一里地,用砖瓦水泥修造成三角形城堡,人们叫他洋楼。外边围着壕沟、铁丝网,火力充足,安全牢固,里边全是鬼子兵。二等的是“宪兵工作队”、“剿共班”这些有枪有势的伪军部队。他们占了村北一家地主的宅院,抓民夫用土夯筑了一个小围子,围子上边有碉堡,外边有护城壕,中间开一座门,门外悬吊桥。天一黑把吊桥吊起,围子门锁上,外边闹翻了天他们也不再开门,也算能睡个安生觉。第三等的就些文职小机关,既没枪,又没人,只能占用几间民房,支个门面。白天指手划脚、耀武扬威,天一黑摘下牌子赶紧找保险的地方去寻宿。土围子里的剿共班是绑票出身,看出这是个财源,就在围子内盖了几间平房出租。住一宿联银券五块,带妓女进去另收花捐,他还出租麻将牌,代办夜宵。一般的小职员既住不起,也不是武工队捕捉的目标,自然不会花这笔钱。可那些头头都是为发财而来,谁也不肯搭上命,明知狼叼来的喂狗有点冤,夜夜还是去住。

    智广问邓明三:“你也去住吗?”

    邓明三说:“我要不去住,他们就会疑心我跟八路有勾结。怎么别人怕八路来堵被窝我不怕呢?”

    智广说:“你能不能想办法把我送进鬼子的洋楼?”

    邓明三嘬了下牙花子说:“这个怕不行。连我过去办事也要先联络好,他们派人出来把我领进去。万一出点什么漏子,我也没法向八路方面交代。”

    智广说:“三叔满嘴说为抗日出力,一动真的就完了,我又怎么替你交代呢?”

    宋明通一直不动声色地听着,这时插嘴说:“大侄子,别怪我多嘴,这事你三叔实在难办,找个容易点的来求他,他准帮忙。”

    智广装作无可奈何地说:“好吧,自己爷们我还能难为你吗,你今晚把我带进土围子去吧!”

    邓明三立刻答应说:“这包在我身上。”

    智广说:“说清楚,我可要进宪兵工作队。”

    邓明三把笑着吊上去的嘴角又拉下来了,点着烟,吸了几口说:“你可真能给我摆八阵图。土围子好进,这宪兵工作队可又难了。他们虽说和剿共班合住一个围墙里,可一宅分作两院,里边又砌了一堵墙。宪工队的人可以自由经过剿共班的院子出入,剿共班的人可不能进宪工队。出租的房子在剿共班院里。寻宿的人只能在这个院活动,进不了宪兵工作队。”

    智广不满意地说:“照这么一说,你是一点费劲的事也不给办了?”

    宋明通又出来打圆场:“先都别急,今晚区长把大侄子带进小围子,见机行事。只要能抓住机会,就让大侄子进去。话再说回来,大侄子你要处处小心,万一出了事,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要连累三叔。”

    智广说:“那是自然,怕死还抗日吗?”

    又说了几句闲话,邓明三打瞌睡了。宋明通硬叫智广到他乡公所去休息,晚上再过来找邓明三。

    六

    还没进乡公所的院子,就听见人喊狗叫,还夹着笑声。进去后则见一个日本兵拉着条洋狗,指挥洋狗扑那几个收拾年礼的汉子,却又手拉着皮带,不让它真咬住。看见人被追得连蹿带跳,年礼踩得乱七八糟,日本兵张着嘴哈哈大笑。见宋明通和智广走进来,他拉住了狗,仍然笑个不停。

    宋明通问乡丁们:“怎么个事?”

    乡丁说这日本兵似乎想要什么东西,因为大家听不懂,他就喊洋狗咬他们。

    智广上前去用日语问道:“你有什么事要他们办吗?”

    日本兵说:“要几个鸡蛋,我的狗饿了。”

    智广翻译过来,宋明通就叫人拿来一小篮鸡蛋。日本兵磕开一个,那狗就在他手里吮吸干净。一连磕了四五个,狗不吃了。日本兵掏手巾擦擦手,又说:“有烟吗,给我几盒。”

    宋明通进屋找了找,拿出三盒烟,日本兵一看,连连摆手说:“不要这个,要好的。‘天坛’、‘前门’有没有?”

    宋明通说没有,可以马上派人去买,叫他等。

    日本兵看看手表说:“我有事,你买来给我送去行不行?”

    智广问他:“送到哪里?”

    日本兵说:“皇军驻地,我在那门外工地上值勤。”

    智广问:“他们叫我进去吗?”

    日本兵说:“你说找我。我叫片山。不过,烟不要拿在外边叫人看见,明白吗?”

    “明白。”

    “我等着。如果你们说了不算,明天我来杀了你们。”说完片山就拉着狗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智广:

    “咦,你刚才说的是日本话?”

    “是的,说中国话你听得懂吗?”

    “咦,这里还有会说日语的孩子?”

    “我在天津上学,是回家乡度寒假的。”

    “怪不得,太好了。你来吧,不送烟也可以来找我玩。”

    这真叫吉人天相,正愁不得其门而人,忽然送通行证来了。宋明通赶紧叫人去买烟。一共买了两条。智广说一次不能送太多,把胃口养大了以后更难伺候。他只拿了五盒,其余的仍交宋明通存起来,把烟放在衣袋里,***本洋楼找片山。

    按宋明通的指点,智广出村往东北走,老远就看见三个圆柱形红砖碉堡,有四五层楼高。走近了,才看见三个碉堡之间用红砖围墙连起来,墙上有垛口,墙下有铁丝网和护墙壕。围墙与铁丝网、壕沟之间有二百米宽的空地。百十名民夫正在这空地上挖战壕修地堡。空地上两端生着两堆劈柴火,每堆火旁坐着个日本兵,边烤火边监视民夫。还有一胖一瘦两个穿黑棉袍、戴白袖章的中国监工,手里提着木棒,连打带招呼催促民夫干活。片山先看见了智广,喊了他一声,就指指吊桥处,他自己也走到吊桥附近去对哨兵说了句什么。智广到桥头便没受阻拦,随片山到火堆边坐下,就掏出三盒烟来——他临时又觉得把五盒都给他太可惜了,只掏出三盒。片山拿到三盒也挺满意,高兴地朝坐在另一堆火旁的那个日本兵挥手:“过来,加藤君。”

    加藤比片山行动迟缓,瘦瘦的,戴个近视镜,背还稍许有点驼。他端着步枪,身上除子弹袋外还背了一个方形皮包,包上缀着红十字。他走过来,片山就举起一盒烟给他说:“抽一盒吧,我知道你好些天没去出诊,没有人给你烟了。”

    “你这烟哪儿来的。”

    “这个小朋友送来的。唔,这是加藤君。”

    智广站起来向加藤鞠了一躬说:“我叫智广,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唔,你会说日语?”加藤眼镜后边的眼睛睁得大些说:“你不是这里人吧?”

    “我在天津上学,在学校学的日语,我们学校有日本老师。”

    “是吗?日本老师严厉吧?”

    片山说:“我上中学时加藤君是我的老师,教生理。”

    智广说:“那我得称您先生才对。”

    加藤问:“你会唱日本歌吗?”

    智广说:“会几个,鸽子,春天来了,月亮月亮。”

    “唱一个唱一个。”

    智广清清嗓子唱了起来:

    出来了,出来了,月亮啊。

    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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