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安阳城的雉堞流淌而下,如同这座城池无声流淌的恐惧与不安。
审荣身披蓑衣,站在城门楼冰冷的阴影里,一双因长期焦虑而深陷的眼睛,死死盯着南方官道尽头那片被雨雾笼罩的朦胧天地。
他在害怕。
难以抑制的那种害怕,同时又害怕他的害怕会被人发现……
审荣不能让人察觉他是在害怕,所以他早早的穿上了戎装,以『保卫安阳』的名头带着私兵参与了安阳的防御。
只有在当下这种独处且阴暗的角落里面,审荣才在眼眸之中,流露出了内心真实的情绪。
距离那场血腥的清洗之夜,已经过去了一段时日。
一切似乎已经过去,一切也似乎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
即便是在城头上,多了几颗悬挂的首级。
不,不,多了首级也没有什么不同,毕竟哪一年,哪一月不会多些死人……
只不过,这一次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审荣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滑向了城头那边,悬挂着那早已腐烂发黑,面目全非的首级之处。
那是崔越等人的头颅。
斩首示众,这原本是用来警示着所有心怀异动之人。
然而,这种靠恐怖维持的『稳定』,如同纸糊的一般,在斜风细雨之中,不堪一击。
审荣的内心,早已不复当夜镇压『叛逆』时的『果决』与『冷酷』。
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噬咬心肺的恐慌。
『该死,该死!程仲德,老贼误我!误我啊!』
一个声音在审荣心底疯狂呐喊。
就像是大多数的拳师一样,所有的错处,都是别人的。即便是自己有错,也要理直气壮的问上一句,抛开什么不谈,难道你们就没错么?抛开我偷人不谈,你们就没偷想过么?
审荣也是如此,他杀人,放火,侵占土地,利用米铺商铺当铺等作为平台,剥削安阳的百姓民众,手上沾染了无辜者的鲜血,但是他觉得自己依旧还是一个『好人』。
温县陷落,程昱兵败身亡的消息,如同插上翅膀的噩耗,终究还是穿透了封锁,悄然在安阳城内蔓延开来。
起初审荣明知道这些消息多半是真,但依旧斥之为骠骑军的惑众谣言,甚至又抓了好些个『传谣者』下狱。
审荣亲自到安阳街头,大声疾呼,表示安阳百姓民众都是有素质的,应该响应官府号召,『不信谣不传谣』……
只不过,纸永远包不住火,盖子永远盖不住屎。
毕竟时间一长,味道总是会泄露出来。
随后更多零散逃来的溃兵和惊惶的难民,带来了越来越详尽、也越来越一致的细节——
温县确已易帜,在温县之中的曹军,几近于全军覆没!
审荣愕然,不是说曹军有战略纵深,总是可以有序撤退,然后保存大部分实力么?
然后更为恶劣的消息接踵而至。
河内郡县正纷纷归降……
麻辣隔壁的,这些家伙,之前不都是在说忠于大汉,忠于丞相么?
每一个消息,都像沉重的耳光,扇得审荣不仅是晕头转向,而且难堪至极。
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不断崩塌的悬崖边缘,脚下是万丈深渊。
他现在无比后悔当初为何那般笃信程昱的判断,为何要那么『果断』地清洗崔越等人。
若是当时……
若是当时再观望一下,或是甚至暗中与崔越虚与委蛇,是否今日就能多一条退路?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
他手上沾满了崔越等人的鲜血,这笔血债,骠骑军会如何清算?
他不敢想下去,伸手召来了心腹,低声吩咐道:『趁着雨雾难明……你去将城头那几个人头……收好……』
心腹有些疑惑,『收……收好?』
审荣点了点头,『先找个地方收起来……别让人看见了……若是有人问及,就说是雨大,掉下城去了……』
心腹虽然不明就里,但是依旧领命而去。
审荣看着心腹身影消失在雨雾之中,然后忽然想起来,『这种天气……骠骑军应该不会行军罢……应该还不会来……』
『对了!邺城!对,还有邺城!』审荣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在冰冷的雨水中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世子尚在邺城,城高池深,兵精粮足!陈长文足智多谋!骠骑大将军……骠骑大将军用兵,自然先克坚城,擒贼擒王!只要邺城一日未下,其兵锋必然直指邺城,岂会……岂会浪费兵力时间来攻打安阳这等小邑?』
之前有一队骠骑军北上的时候,不也是从朝歌便是一路往北,根本就没有多做停留么?
审荣反复咀嚼着这个想法,越来越觉得有理。
安阳和邺城相比,那就是城小民寡,价值如何能与曹氏之中心的邺城相比?
骠骑军主力必然北上围攻邺城,或许只会派一支偏师过来监视安阳,甚至可能劝降?
若是劝降就好了,那他审荣……
甚至包括审氏一族,或许还能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