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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雪止 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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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所以大肚和尚说:“你不要死了好不好?”他说着呜咽跪下来,说:

    “我们不要再玩了好不好?你快醒来吧,不然,我们之间又要少掉一个人了。我们不是说过要一生一世,跟随着大哥吗?”

    铁星月哗地一声,大哭了起来,悲声道:“小邱你不要死,我……我不再跟你骂架了,没有你来拌嘴,叫我普天之下,又跟谁骂……”

    北风在远方,还在呼啸,大地视野,渐渐可见,可是阳光也是深寒的,融不开那雪……

    大肚和尚仍是不肯相信,邱南顾已经死了,所以他径自道:“一定是我跟你骂架太多,念经太少,你才不甘愿起来,我要为你念一千遍经文,你便会起来跟我说话了。”大肚和尚说着,便在雪地上低首合什,第一次虔诚地念起佛经来。

    唐方也哭了,深埋在萧秋水的臂弯里。

    萧秋水轻轻拍了拍唐方的肩膀,唐方离开了萧秋水身体,只见萧秋水那如眺远山的眼神……

    萧秋水跪了下来,他的胸膛还在淌着血,他叩了三个头,雪凹陷了一块下去。萧秋水一字一句地说:

    “小邱,你瞑目吧,你未做完的事,我现在就去做。”

    然后他霍然站起,众人看去,只见他双鬓竟开始有了霜白,只听他说:

    “岳元帅已被押解风波亭,我脚程快,先走一步……你们葬好了小邱,立刻赶去!”

    萧秋水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站起来握住唐方的小手,问:“你去不去?”

    唐方千言万语,都无从说起,一时觉得很苦楚:“老奶奶不会让我出来……这次她老人家答允我最后一次……”

    萧秋水说:“我要救岳将军。事了之后,毋论天崩地裂,我都会找到你。”

    这几句话他说得如“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一般断冰切雪。说完之后,他的人已在寻丈之外,只听他的一声话语,仍在风中传来:

    “你等我。”

    那声音震得树梢的一条冰柱,卟地脆落跌碎,银花花的冰片溅得一地都是。唐方美目含泪地拾起了一块,很快的那冰化成了水,在白白的小手间融化不见了。

    风波亭大雪。亭上、亭内、亭外,都一片皑白。

    一部囚车,正轱辘轱辘地到了目的地,那四个马上的人,都一齐翻落了下来。

    前面马上一人,是个武将,他翻身落地时,凛然有威,落地时几乎雪陷齐膝。这人步子极大,每跨一步,即如常人跨三步之遥。

    但他后面三人,却正好相反。

    这三个人,一个是枯瘦老人,又矮又小,仿佛给白雪一盖,都会消失一般;另一个是老太婆,眼色里有说不出的孤傲之意,虽身着粗布衣,却宛似一品夫人般的气态;另一个人却是个小孩子,扎冲天辫子,样貌甚是可爱。

    这三人中的老头子,落下地去时,雪地上只有如鸟瓜一般一抹淡淡的痕印而已。

    三人中的老太婆,她从马背上翻落下地来,一直到她走路为止,雪地上连一点痕迹也没有。

    那个小孩子,却如正常人一般,踏下不深不浅的两道脚印,就似平常走在泥地上一样。

    一直到他走进那亭子时,他的脚步踏上那坚硬的石板上,依然留下了两个不深不浅的脚印,就象平常走在泥地上一般。

    那个武官,对押囚车的数十名兵卒,态度十分粗暴,但对他身后这三人,却万分恭谨,仿佛只要稍微惹怒这三人,就会吃耳光一般。

    而他现在就真的吃了耳光。

    啪!那枯瘦矮小老头,缓缓地收手――却没见他出手,听到巴掌响声时,他已掴了那官将一巴掌,正慢慢地收手,一面骂道:

    “你奶奶个熊,怎么不先派兵驻在这里!难道不知道车中的钦犯是人人极欲得之的么!”

    那武官在朝中原也是有名的要将,姓杨,名沂中,秦桧令他在“风波亭”中监斩岳飞,他对这三个秦相爷的上宾,畏如蛇蝎,只怕稍有得罪,自己丢了官还不打紧,连累了一家大小,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但那一巴掌实在冤枉,他只得苦着脸道:“是,是,不过……”话未说完,啪地脸上又着了一巴掌,这回动手的是那老太婆,可是那老太婆看起来压根儿没动过手,也没有把手收回来。

    她的手就一直放在她双袖里,神色冷傲,如冬雪寒梅,孤缀枝头。

    只听她声音也孤傲如梅,冷冷地道:

    “你既无置兵此地,还要强辩什么‘不过’!”

    杨沂中真可谓有冤无路诉,他嗫嗫道:“是……是……但是……”

    那老婆子银眉陡地一扬,叱道:“既是,又‘但是’个什么劲儿!”

    杨沂中更畏惧,嗫懦道:“不是,不是,是,只是……”

    那老婆子白眉又是一扬,忽听亭上一个声音甚是动人韵味地道:

    “只是他真的有驻兵在这儿,而今却不见了。”

    杨沂中张大的嘴巴,那老头子的头,疾往上扬了起来,老婆子银眉又是一耸,那小孩子却笑嘻嘻,蹲下来拿了一根枯枝,在石板地上所铺的浅雪画图画。

    老婆子冷笑道:“江湖上能有躲在我们三人头上,而不被发觉,声音又如此年轻的,除了赵师容,还会有谁?”

    只听那如银铃般过去的淡淡笑声道:“真的,不会再有谁了。”一人飘然而下,落入亭中来,并行礼相见。

    这女子橙色纱衣,却有些微风霜。那枯老头疾喝道:“赵师容,你好好地权力帮压寨夫人不当,跑到这儿来,为的是什么?”

    赵师容嫣然道:“为的还不是一睹‘三冠王’的风采。”

    孤老头和老婆子一齐大笑起来:“不是吧?为的是这囚车吧!”

    赵师容依然笑道:“能把‘三冠王’从关外请动来此地的事儿,小女子也关心得很。”

    那老婆子冷冷地道:“那你站在哪一条道上?”

    赵师容道:“请求三位高抬贵手的道上。”

    老婆子断然道:“不行!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秦相爷待我们不薄,岳飞不能放!”

    赵师容的语音也冷了起来,淡淡笑了一笑,笑意有说不出的讥诮:

    “没想到关外‘三冠王’是如此是非不分、好歹不识的人!”

    原来这关外“三冠王”,便是天下轻功第一、第二和第三的三人,即“百里寒亭、千里孤梅、万里平原”三人。

    其实三人之中,“万里平原”正是三冠王最名符其实的一人,他不但轻功居首,内功和剑法,也是冠绝关外,所以有人说,这关外三冠王中,最主要的冠王,要算“万里平原”一人。

    那枯老头陡地叱道:“跟这种妖妇多说什么,师姊,让我把她给大卸八块再说!”

    赵师容微笑道:“寒亭君,你清健胜昔,可惜钝根依然未除,你想我都来了,若没有把握的话,敢找上三位前辈吗?我哪有这个胆子唷!”

    百里寒亭脸色一沉,四顾道:“李沉舟也来了?”

    赵师容笑而不答。那老婆子厉声道:

    “权力帮究竟伏下了多少人,一一滚出来吧!”

    赵师容吐言莺莺呖呖:“他们又不是绒球,干吗要滚出来,要出来的时候,他们自会出来,孤梅姊姊又何必心急呢!”

    这老婆子便是“三冠王”中轻功数第二的“千里孤梅”――莫非那小孩子竟是“万里平原”――关外三冠王之首!

    只见那小孩子仍是聚精会神地在地上划那杂七杂八的图画,却淡淡说了一句话:

    “不可能。”

    赵师容故意道:“嗯?”

    那小孩子眼皮子都不抬,说:“李沉舟一路上还阻挡人前来救岳飞。他想借岳飞之死来造成他逆军的超然地位,他不会来救岳飞。”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他手中所拿的枯枝,也停画了一下,然后才说:

    “就是你来,李沉舟也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想必不允――所以只有你一人孤身前来。”

    他平平淡淡的说话,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之后,才淡淡地抬头,扫瞄了赵师容一眼。赵师容只觉两道冷电也似的奇异眼光,直看到她心内去,而那眼光使她不寒而栗,恨不得把被他看过的地方剜下来不要了。

    ――而这人只不过是个爱涂鸦的小孩子而已!

    可是他却是“三冠王”之首:“万里平原”。

    萧秋水提气直奔,奔了好久,风云迎面狂啸吹来,他整个人都沾满了雪花,但雪花又在瞬间蒸发了,消失了。

    奔了一会儿,萧秋水知道风波亭已经近了,但是他浑身也湿透了,不知是汗水,还是雪水。

    萧秋水在疾驰中忽张手捞住一技松干,巧妙地将急奔不能遽止的身形,稳了下来,且把余力卸去,他喘息了一下,才发觉自己喘息得很不正常。

    他好久没有喘息得如此急促的了。

    就在这时,他发觉那松干上有血。

    血是温热的。

    他这才发现血是他的。

    血是从他胸膛上流出来的。

    他在石牢中曾与朱顺水一战,他虽削掉朱顺水五指但也受了他一爪。

    朱顺水的爪功,端的是非同小可。

    要救岳飞,必定还要有一番恶斗,在受伤之余,此趟赴役实在不智。

    ――但一想到救岳将军,萧秋水就连歇息都静不下,便即要赶程。

    忽听一个略带疲惫的声音悠悠道:

    “你不要急。现在赶去,还来得及。”

    萧秋水霍然一震,只见白皑皑的雪地上,一个白衣人端然跌坐,神态悠闲,目负大志,眉如远山……却不是李沉舟是谁!

    李沉舟淡淡一笑,笑容里有说不尽的倦意,又道:“囚车队刚过去不久,大概还没有行刑。”

    萧秋水涩声道:“李帮主……”

    李沉舟道:“叫我李沉舟。”

    萧秋水没有再叫,也没有再说话。

    雪微微飘,有一阵,没一阵,两人身上都沾满了雪花。

    良久。萧秋水道:“我要去救岳元帅。”

    李沉舟点点头道:“我知道。”

    萧秋水问:“你要不要一起去?”

    李沉舟摇首,笑意十分疲乏:“我不去,你也不要去,岳飞死后,你来当我帮中的总管,三个月以内灭宋,三年以内退金,你看可好?”

    萧秋水喉头里热血一冲,涩声道:“帮主,权力帮若真有心抗暴,萧秋水誓死相随;但岳元帅是我方重将,是力主抗金的英雄,何不先救出他来,以助复国之业?”

    李沉舟皱眉,然后一舒,简简单单地道:“不行。”

    萧秋水一怔,问:“为什么?

    李沉舟淡淡地道:“有岳飞在,天下英豪,唯他马首是瞻,权力帮近年来实力大减,争不过他,而岳飞愚忠于当今皇帝,不可能助我们这一边。”

    萧秋水光火了,大声道:“其实又分什么这边那边?大家都是抗金拒暴,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又何必分彼此?”

    李沉舟的眼神蓦然变了。

    变得如一个狂热的画家,在看着他刚完成的最得意的作品一样的神色:

    “你错了。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人生在世,当位在万人之上。”

    萧秋水回了一句:“九天之尊与几人又有何不同?只要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又何必一定要称王称帝?”

    李沉舟双拳忽然紧了一紧,然后他放松了,笑了,道:“你和我,本就是两个很不同的人,只在某些地方又很相像罢了。”

    萧秋水道:“也许我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李沉舟摇首道:“如果我不跟你去救岳飞,或不让你去,那就很不同了,是不是?”

    萧秋水昂然道:“李帮主,你在我心目中,一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少时我一直想:燕狂徒、李沉舟、朱大天王,真是中原武林三冠王,我在峨嵋初见您,也有朝圣者的心意……你若真是英雄,就该让其他的英雄活下去。”

    李沉舟沉吟半晌,斜睨着他,问:“你是指……让岳飞活下去?”

    萧秋水斩钉截铁地道:“是。”

    李沉舟淡淡一笑道:“救了岳飞你就宁愿投入我麾下?”

    萧秋水轩然道:“好。只要不违反‘神州结义’的原则。”

    李沉舟点点头道:“这诱惑的确不小;”他笑笑又道:“不管哪个帮会集团,有了你这种人,和你那班兄弟,都很不得了。”

    萧秋水诚恳地道:

    “万望帮主一起救岳将军,这样做,是英雄好汉义所当为的事!”

    李沉舟淡笑反问:“这是你入帮的第一个建议?”李沉舟笑笑又道:

    “你刚才说我该让真正的英雄活下去,我初见你时,你实力未足,原可一出手就杀了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萧秋水傲然道:“这个当然。”

    这话倒令李沉舟一怔,反问道:“为何当然?”

    萧秋水俨然道:“因为我若是‘君临天下’李沉舟,我也会让后一辈能有机会起来。”

    李沉舟呆了一下,忽然大笑三声,只听他全身一阵哗哗剥剥的轻响,全身衣襟、鬓发、手背、脸上所沾的冰雪,一齐震得飞碎迸裂: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又道:“我当日不杀你,便是见你有此平齐天下的勇豪!”顿了一顿,李沉舟道:

    “我当日未杀你,现在当然也没有后悔……”

    萧秋水道:“帮主是个骄傲的人,帮主不必后悔!”

    李沉舟又疲乏地微笑道:“大丈夫能生而无憾,死而无悔,真是谈何容易……恐怕只有燕狂徒这等人能够做到罢了。”

    萧秋水心中一动,正想说“燕狂徒也有遗恨的事”,即要把李沉舟的身世,告知于他的时候,李沉舟忽然提出了一件事:

    “江湖人传,抗金的几年来,你跟师容在一起,颇多流言,你知不知道?”

    这句话问得萧秋水为之一怔。他行事素来不忌人言蜚语,但赵师容却是李沉舟的人,这样的事,试问又有谁能居之不疑,安之若素的?

    李沉舟微微笑道:“别人既是这般传说,这流言对我很是不利,你可知道?”他外表仍是如常地风采伊然,但不知为何,在这冰天雪地中,却有一般狂焰在燃烧着,如同炙灼透红的铁叉,正在戮割着他痛苦的心腔。

    ――师容,师容……你跟他一样,就是要救岳飞……说什么民族大义,说什么势所必为,你们为的究竟是谁?

    ――我偏不救!

    赵师容悄悄来救岳飞,因为她知道李沉舟必然不允。

    她知道这样做,无疑等于违逆李沉舟,但她也知道,若李沉舟真个把救岳飞的义士都兜截了回去,李沉舟则成为千古之罪人了。

    ――她宁可不听李沉舟这次的话,也不愿眼看李沉舟一生清誉受损。

    她偷偷地一个人来了。她自信自己的武功,现下虽不如李沉舟,也不及萧秋水,但绝对可以应付得了秦桧座下那干狐群狗党的。

    却不料来了个“关外三冠王”。看来“百里寒亭”已不好应付,“千里孤梅”更难缠。

    但真正可怕的,恐怕是“万里平原”。

    虽然这人看来象个小孩子――手里拿着根枯枝,腰畔悬着柄纸剑。

    赵师容知道不可力敌,故笑道:“三位是前辈,我是晚辈,哪敢要求什么?不过以三位前辈实力,在官宦中沉浮,未免太过可惜,权力帮说好说歹,也是天下第一大帮,三位如不觉委屈,只要随我去见帮主一次,少说也有供奉之职,可说是数万人之尊,三位何不多考虑一下?”

    殊不知“三冠王”远在关外,而且是武林耆宿,对武林的名利得失反而司空见惯,并不珍惜,面对中土朝延的荣华富贵,官场气派,却更褐求,所以赵师容这一番话,全生不了效。

    那武官杨沂中,却怕赵师容真的将这三个老怪物说服,当下嚷道:

    “无耻妖女,叛君惑众,来人呀!”

    亭外立即爆起大声答应,杨沂中颇觉恢复了几分官威,便喝道:

    “给我拿下!”

    话未说完,赵师容的飞絮已卷住了他的下巴,他的声音闷在嘴里,登时叫不出来,赵师容笑道:“拿下了!”

    这时五六个官兵正冲入亭中来,赵师容的人本也娇俏可喜,只因岁月是忧欢的脸,渐渐使她沧桑多,喜悦少而已。她的絮带一卷一舒,直将那武将扔了出去,压在那几个正要冲进来的官兵身上,那几人被压得哗哗大叫,一齐退了出去。

    千里孤梅银眉一剔,叱道:“胡闹!”

    百里寒亭再也忍受不住,双掌一交,劈了下去。

    换作别人,见赵师容如此娉娉婷婷,轻衫单薄,可能便不忍下毒手加害,只是百里寒亭生性孤僻,而且一直受他的师姊千里孤梅的气,所以脾气坏到了极点,见到女人就恨得牙痒痒的,一下手,便是重手。

    赵师容见百里寒亭一掌劈来,一听风声,知势非同小可,皓腕一翻,便接了一掌。

    千里孤梅忽喝了一声:“小心!”

    百里寒亭一呆,千里孤梅的小心二字,自是对他说的,但他自恃掌力过人,这一对掌,只有自己便宜的份儿,有什么好“小心”的,当下不管一切,一掌开碑裂石般打了下去。

    赵师容接下了这一掌,跄跄踉踉退了数步,血气翻腾,百里寒亭却怒吼了一声。

    原来他那一掌拍下去时,却觉手心一麻,又微微一痛,才瞥见赵师容玉手一翻,原来指缝夹有一口银针;百里寒亭此惊非同小可,此怒更无可遏止,飞扑过去。

    赵师容立即避开,她的轻功可以说是“权力帮”中最好的,所以百里寒亭连劈了几掌,都打了个空,

    赵师容的身法愈转愈快,但百里寒亭东倏西窜,更快得没了影子。过得了一会儿,赵师容呼地突围而出,但百里寒亭紧蹑追去,赵师容在寒林里左穿右摘,却始终摆脱不了“百里寒亭”的追击。

    但是在这时,百里寒亭的追势,却慢了下来。

    只听万里平原叱道:“老晁,快停下来!”

    百里寒亭强自把稳桩子,不但气喘叮叮,竟脸呈紫蓝,十分可怖,而他的右手,也肿涨了两倍,赵师容笑嘻嘻地将手中银针一扬道:

    “这口针就叫做‘试毒银针’。通常江湖中以银针试食物中有无布毒,却不知毒就涂在这银针上,这一试,反而丢了命。这是唐家精良的制作,晁先生能跑了这许久不倒,连我都非常佩服。”

    说着竟笑嘻嘻行起礼来了。原来赵师容这口银针,是来自柳随风的相赠,柳五原本是唐公公的弟子,对喂毒暗器,自有一番心得,所以昔年浣花一役中,南少林和尚大师死于柳随风之手时,才误认他是唐门中人。赵师容刺中百里寒亭之后,故意引他追跑,百里寒亭自恃轻功高强,没料这一追一跑,血气奔行,毒气攻心,百里寒亭的内功,绝不如轻功那么高,又哪里禁受得了!

    千里孤梅仓媪君冷哼一声,骂道:“小妖女,看你奶奶动手!”

    赵师容被这一骂,脸色一冷,反骂道:“老妖婆,敢对你姑奶奶这般说话!”

    千里孤梅银眉几乎连在一起,拐杖一起,直撞赵师容前胸!

    赵师容知这千里孤梅很不好惹,当下小心应付,两条飞絮,如彩凤飞鸾一般,游斗这塞外女魔头“千里孤梅”。

    雪已几乎完全止息了。

    萧秋水心急如焚,忍不住道:“李帮主,就算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也请你放我一马,让岳元帅脱了险,你再找我算帐,我绝无怨言!”

    李沉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话,却反问道:“先前几批赶救岳飞的武林人,都让我叫‘红凤凰’、‘蓝凤凰’,‘刀王’等赶走了……你知道这里只有我单独一人,是因为我要亲来会你?”

    萧秋水摇首。他知道这不是好事,而且果然不是好事。李沉舟再问了一句:

    “你记得我们在金顶上初见时,我说了一句将来的什么话吗?”

    这次萧秋水虽然点了点头,可是李沉舟还是把他的话说了下去:

    “我曾对你说:‘现下武林中两个最出风头的年轻人,一个是你,一个就是皇甫高桥;我不杀你们,除非他先杀了你,或者你杀他之后……’你还记得吗?”

    萧秋水瞳孔收缩。雪虽止了,但冷风割脸如刀。他忽然说:

    “请李帮主也莫忘了您说过的另一句话。”

    李沉舟笑笑道:“你说来听听。”

    “您对我说过:‘因为你虽可怕,我却不杀你,我要等你更可怕时,再来杀你。如果为了一个人将来可能是他的劲敌便先要杀了,那我就不是李沉舟了。李沉舟不是这样没信心的人’。”萧秋水转述完了之后,诚恳地望着李沉舟,他希望重提这些话能使李沉舟有所改变。

    可是李沉舟没有。他只是静默了一会,就道:“你已经够可怕了。”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已表明了一切。连雪都不下了,连风都不吹了。李沉舟和萧秋水相隔有五丈远。李沉舟端坐低首,纹凤不动。萧秋水却心急如焚。

    ――有人在他的势力远在你之上时,会故作大方,但一旦有一日你的实力要强过他时,他原来的胸襟风度会变作向你压榨粉碎的力量。

    ――李沉舟是不是也是这种人?

    赵师容的彩带,能困住千里孤梅如龙似虎的拐杖。

    不过却困不住千里孤梅的身影。

    千里孤梅久战不下,她的身法便围绕着赵师容点溜溜转,赵师容只觉眼花捺乱,碌曝两声,两条本来已缠上了拐杖的飞絮,竞被沉重万钩的拐杖扯裂而断!

    赵师容手上没有了兵器。

    千里孤梅哈哈的笑声,时在前,时在后,时在左,时在右,那拐杖招招不离她身上的要穴死穴。

    赵师容甚至根本分不清千里孤梅在哪里。

    只见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体迅飞忽,飘忽若神,赵师容呻吟了一声,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三个人:

    帮主李沉舟、兄弟萧秋水、五公子柳随凤!

    若这三个人任一人在,都能应付这个场面――可惜他们三个人都不在!

    ――他们在哪里?

    赵师容在这一刹那间,几近呻吟的叫了一声:

    “沉舟。”

    然后她的“五展梅”,如一朵梅花绽放般,终于出了手。

    大地无声。

    这一场好静的雪。

    李沉舟没有抬头,远山般的双眉,象在沉思着什么。

    萧秋水终于忍耐不住,踏前了一步。

    李沉舟双眉一剔,好象两条龙,飞出了远山。

    萧秋水一颗心怦怦乱跳。

    李沉舟仍是没有动静,他低垂的眼光凝望着地上的雪,做佛只有雪才值得他一看。

    萧秋水大着胆子,又跨进了一步。

    他和李沉舟的距离,又缩短了一步。

    李沉舟双目又是一扬,直跳到高挺的鬓角去了。

    萧秋水的一颗心,几乎停止跳动了。

    不过李沉舟仍是没有出手。

    萧秋水望着那无尽的雪,想到岳将军的处境,而生大无畏的气概……

    他终于又多跨了一步。

    第三步。

    李沉舟这次双眉不扬了,而是如铁锁横江般,紧锁在眉心。

    眉心以下的脸孔,浓郁一片,让人看不清楚。

    萧秋水长吸了一口气,又拟多跨出一步……

    跨出了这一步,他就准备飞掠而起,脱离李沉舟那无形的杀气网内……

    只是李沉舟会不会就在这第四步将出未出间下手呢?

    那无疑是萧秋水气势上最弱的一刹那。

    五展梅。

    在擂台上,南宫无伤曾以“五展梅”一式,连断武当卓劲秋剑身、手指、手臂和人头。

    他的“五展梅”为赵师容所授。

    而今“五展梅”一出,连万里平原也不及挽救。

    千里孤梅已倒下。

    分五爿倒下。

    就似“五马分尸”一般。

    但是赵师容也退了七八步,她的脸色,就似死前那一阵红滟,虽美得惊心,可是美得令人心碎,美得令人感觉到不久了――

    萧秋水第四步踏下。

    就在他脚步刚起未落的一刹那,李沉舟蓦然抬头。

    萧秋水只觉那如冷潭般的目光捣散了他的心魄,而且竟一时凝定不起来。

    但李沉舟没有出手。

    他只是问了一句话:

    “如我此时不出手,你就投入我权力帮是不是?”

    萧秋水的脚仍悬在半空,踏下去既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但他答得很爽快:

    “是。”

    李沉舟缓缓站起身,拂了拂他身上的白袍,双手负手,悠然道:

    “你看我李沉舟是威胁人的人吗?”

    萧秋水愣了一会,才能会过意来,大喜过望,真有忍不住膜拜的冲动,又傻了一阵,嗫嚅道:

    “你……你……”最后大声道:

    “谢过李帮主!”便急急赴风波亭,李沉舟半转过身子,倏道:

    “不要叫我帮主。不管救不救得出岳将军,你都不是我帮中人。”李沉舟淡淡一笑又道。

    “你这种人,不是哪帮哪派都可以用得起的。龙飞于天,何人能困?”说着仰天长叹一声,语音无限萧索。

    萧秋水望着那落落寡欢的身形,心中一阵凄酸,只是急着要救人,一拱手道:

    “李兄大恩,萧秋水不敢或忘。他日容秋水舍身以报,就此告辞!”

    说着正要动身,李沉舟却霍然转身,日光发出刀剑相交般的凌厉光芒:

    “告辞什么?那是你我到了风波亭再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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