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算着怎样才能把孙才人的事说的最好。大鼎兽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轻烟。殿中光线被重重鲛绡帷幕照得稍稍亮堂些。错金虬龙雕花长窗里漏进的淡薄天光透过明黄挑雨过天青色云纹的帐幔淡淡落在玄凌睡中的脸上。他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心曲折地皱着。两颊深深地陷了进去。蜡黄蜡黄地。似干瘪萎败了的两朵菊花。
我轻而无声地笑了笑。自榻前的屉中取出一把小银剪子慢慢修剪方才折断了的指甲。静静等着玄凌醒來。
过了许久。也不知是多久。天色始终是阴沉沉的。玄凌侧一侧身。醒了过來。他眼睛微眯着。仿佛被强光照耀了双眼。半天才认出是我。
他似乎是在笑。声音也有了些力气。轻轻叫我:“皇贵妃。”
自我册封皇贵妃以來。他已经很少叫我的名字“嬛嬛”了。哪怕是私下里唯有两人相对时。玄凌。他亦是叫我“皇贵妃”。
皇贵妃。这个貌似尊荣天下无匹的称呼。
我只是如常一般。含了柔顺的笑意。上前扶他起來靠在枕上。他点点头。“你來了。來了多久。”
“臣妾來时皇上刚刚入睡。”
他淡淡“哦”一声。咳了两声。又问:“燕宜呢。。”
我替玄凌卷起袖子。亲自伏侍他浣了手。又取了绸巾來拭干。方微笑道:“贞妹妹连日陪伴皇上不免辛苦。臣妾让她先回自己宫里去歇息了。”
他“哦”了一声。道:“燕宜回去也好。朕瞧她背地里伤心。只是不敢再朕面前流露。朕看了也难受。朕寻思着要唤几个人來。碍着她服侍殷勤。也不大好开口。”
我微微一笑。“皇上可是记挂着几位年轻的妹妹了。”
他见我服侍妥帖。看着我道:“你是大周的皇贵妃。这些事何必你來做。打发奴才伺候就成了。”
我笑道:“皇上这会子可嫌臣妾粗手笨脚。服侍不周了么。”我盈盈望住他。“皇贵妃身份再尊贵也是伏侍皇上的人。臣妾纵然忝居后宫之首。统理后宫。那也是皇上给的尊荣。臣妾所有。一切皆为皇上所赐。所以臣妾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唯有尽心尽力侍奉皇上。才能报得万一。”
他的嘴角轻轻扬起。似想要笑。片刻。沉吟道:“心里一刻也不曾忘怀。”
我定定看着他。沉声恭谨道:“是。”
他歪在枕上。那股似笑非笑的意味更加浓了。他伸出手。示意我靠近。我心中有些惊惧。然而依旧是面不改色。微微侧身靠近于他。他的手有些枯槁。身上有浓烈的药气和病人特有的衰弱腐朽的气味。以及隐约的。一丝脂粉的浓香。
我心底暗暗冷笑出來。虽然连日來都是贞一夫人在旁伏侍。但是贞一夫人素來不用这样气味浓绮的脂粉。必然又是哪个宠妃留下的。
我不动声色。暗暗屏住呼吸。排斥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厌恶的气味。
他伸手。却是慢慢抚上了我的发髻。慢慢。一点点抚摸着。我心里翻江倒海。直要呕吐出來。我极力忍耐着。他在我耳边说:“皇贵妃。从前你从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我偏一偏头。不动声色地稍稍远离他的身体。轻笑道:“从前。皇上也从不唤臣妾‘皇贵妃’。”
他笑一笑。身上的明黄绣金龙寝衣的衣结散在我脸颊上。手势停在我鬓边。道:“是啊。从前朕都不这样唤你。从前……”
皇贵妃。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为何会得到这份尊贵荣宠。每每听到别人这样称呼我。心头几乎是被利刃凌乱地戳着。终身引以为恨。
皇贵妃。别人眼中的无上荣宠。于我。却是终生的致命大痛。
良久。我觉得胸口都要透不过气來了。他才缓缓松开手。凝视着我道:“本來想摸一摸你的头发。却只碰到满头冰凉华丽的珠翠。”
我强压住有些凌乱的心跳。口中似是玩笑。“是啊。皇上本还想摸一摸臣妾的脸。却不想摸到一脸厚厚的脂粉。真当是腻味也腻味坏了。”
玄凌的目光有些深沉得捉摸不定。又有些惘然的飘忽。“是啊。如今你是这宫里最尊贵的女人了。自然要打扮得华贵些才好镇得住后宫里那些人。”他静静的思索了一晌。眼底有了一抹难言的温柔。“朕想起那些年。朕与你在太平行宫消暑。傍晚闲來无事一同乘凉。你的头发就这样散开。无一点珠饰。你这样伏在朕膝上。青丝逶迤如云。当真是极美的。”
他这样突兀地提起往事。提起曾经的旖旎时光。语气温柔缥缈得似山顶最绮丽的一抹朝霞。几乎要溺死人。
我的神思一个恍惚。魂魄几乎要荡出了这个紫奥城。仿佛还在许多年前。甘露寺的钟声悠悠回荡在遥远的天际。甘露寺下的浩浩长河中。他与我泛舟湖上。满天繁星明亮如碎钻倾倒在河中。青青水草摇曳水中。桨停舟止。如泛舟璀璨银河之间。他牢牢执着我的手。我伏于他膝上。因是带发修行。长长的头发随意散着。半点妆饰也无。他的青衣与柔软伏贴的亲切质感。他的声音是三月檐间的风铃。闻风泠泠轻响。他轻轻道:“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我婉转接口。“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他轻声笑。拢我于他怀中。手指轻轻穿过我的如匹青丝。他怀里。永远是这样清洁芬芳的气息。似矜缨中淡淡的杜若清新。
那些年。才是枯寂人生里最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那样短暂。我眼中酸涩。几乎要泛出泪來。连忙轻轻别过头去。我正一正衣裳。正对着玄凌。缓缓除下发髻上的金丝八宝攒珠钗、银镶猫睛顶簪、金崐点翠梅花簪、犀角八宝梳子、方壶集瑞鬓花、红宝石花迭绵绵头花、点翠嵌珊瑚松石葫芦头花。并最后一支九展昆仑凤翅金步摇。梳理端正的发髻松开的瞬间。青丝如瀑布飞泻。我轻轻问他。亦是在问自己:“是这个模样的吧。”
玄凌的眉间闪过一瞬的喜色。“皇贵妃。你的容颜和从前沒有半分分别。”
是么。容颜如旧。那个人。也已经再看不见了吧。
空自红颜依旧如花。若不是真心待你的那个人來看。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寂寞开放寂寞萎谢罢了。
想到这般。我的心境骤然一紧。温和道:“多谢皇上称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