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都有些意外的答案:
“我会说……对不起,不是为某一件具体的事,是为那个试图用爱之名,去囚禁你翅膀的自己。”
咨询师点点头:“那现在呢?如果现在可以再说一句?”
这一次,他想了更久。
久到咨询师以为这次咨询时间就要在沉默中结束,他才轻声开口:
“我会说……无论你在哪里飞翔,都要平安。”
窗外,夜色深重如海。
而两个隔着太平洋的人,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各自面对着属于自己的、沉甸甸的成功,和比成功更沉甸甸的——
静默的重量。
清晨六点,市三院的地下档案室还浸在昏暗中。
沈倦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在成排的金属档案架间穿行。
空气里有纸张陈年的气味,混合着淡淡的消毒水味,这味道已经渗入这栋建筑的每一寸肌理,如同血液渗入组织。
他停在一排标注1958-1978·医疗技术档案的架子前。
按照医院行政科提供的索引,祖父沈济仁的资料应该在这一区。
沈济仁,这个名字在市三院的历史上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是最后一批拥有完整师承、能独立开方抓药的中医,却在六十年代末被迫转学西医,七十年代以中西医结合治疗心血管疾病闻名。
沈倦对祖父的记忆很模糊,他只记得一个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手指永远带着草药气味的老人,会在夏天的傍晚坐在四合院的葡萄架下,给他讲心主神明,肝主疏泄的道理。
那时他太小,听不懂那些深奥的理论,只记得祖父说话时,眼睛里有种沉静的光。
档案编号ZR-1972-0043。
沈倦抽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档案袋,封口已经脆化,轻轻一碰就簌簌落灰,他小心地捧到旁边的阅览桌上,打开台灯。
第一份文件是一本病历的手抄本,字迹工整到近乎刻板,用的是繁体字,竖排从右向左:
【戊申年三月初七晴】
患者张氏,女,五十六岁,自述心悸三月余,遇劳则甚,夜寐不安……
舌淡苔薄,脉细弱而结代,此心气不足,心血亏虚之证。
拟方:炙黄芪一两,当归三钱,茯神五钱,远志二钱……
嘱:静养心神,忌思虑过度。
沈倦的手指抚过那些褪色的墨迹。这是典型的心气虚证方剂,用药思路清晰严谨。
但让他驻目的是后面的批注,在方剂的空白处,用另一种更洒脱的笔迹写着:
【西诊记录:心电图示频发室性早搏,ST段轻度压低,予地高辛0.25mg qd。】
【思:黄芪强心之效,与洋地黄类似否?当归补血,可改善心肌供氧乎?】
【验:中西药同用三日,患者诉心悸大减。然需观其久效,慎之慎之。】
祖父在尝试做对照实验,在七十年代初,在中医备受质疑的年代,这个老人悄悄地把两种医学体系放在同一张病历上,试图寻找它们之间的对话可能。
沈倦一页页翻下去,档案里夹着几十个类似病例,大多是冠心病、心律失常、心力衰竭的患者。
每一例都有详细的中医辨证和西医检查,有传统方剂和现代药物的联合使用记录,还有长长的随访笔记。
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泛黄的宣纸从中滑落。
沈倦拾起,纸上是用毛笔写的一段话,墨色已经黯淡,但笔力遒劲:
【医者仁心,非止于术。】
【西医重器,可见脏腑之形;中医重气,可察气血之运。】
【形气本为一物,奈何今人强分之?】
【余行医四十载,始知治病易,治心难;心疾需心药,非刀可解。】
【愿后来者,勿囿门户之见,但求患者之安。】
落款:沈济仁,甲寅年冬。
甲寅年……1974年,那是祖父去世前两年。
沈倦坐在那里很久没有动,台灯的光把他和这些故纸圈在一个温暖的昏黄色光圈里,圈外是档案室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大概七八岁,有一次发烧,祖父给他熬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他嫌苦不肯喝,祖父就说:“你以后是要拿手术刀的,这点苦都吃不了?”
他记得自己当时挺起小胸膛:“手术刀不苦!”
祖父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复杂的东西:“手术刀……有时候比药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