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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车轮上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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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热土上,说不定真能留下我冯瑞东的名字!

    月度大会后的团队聚餐,选在了一家挺有格调的苏帮菜馆。包厢里开了几大桌,菜肴做得精致,摆盘漂亮,就是味道偏甜,吃多了总觉得腻,不如咱老家那碗油泼辣子宽面来得实在、痛快。但气氛非常好,酒杯碰撞声、笑语喧哗声,充满了整个空间。

    几杯黄酒下肚,大家情绪更高了,起哄声此起彼伏,非要让我这个“头号功臣”表演个节目助兴。我推辞不过,酒精混着成功的兴奋一起往头上涌,胆子也肥了。一把抄起桌上的电视遥控器当话筒,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行!既然各位乡党这么抬举我!我冯瑞东今儿个就豁出去了,给我们天水人长长脸!来一首我们那哒(那里)的老歌,《我们甘肃好地方》!”

    也甭管有没有伴奏,有没有调了,我扯开嗓子,用尽丹田之气就吼了起来:

    “我们甘肃好呀地方哎,好呀好地方咯喂……羲皇故里在天水,麦积山石窟美名扬呀……陇上江南它就是……它就是……我滴家诶……”

    我这调子跑得,估计能把原唱气得从坟里跳出来,歌词也记得颠三倒四、七零八落。可我就那么完全沉浸、用尽全身力气地吼着,仿佛要把对遥远家乡的复杂情感,和此刻在苏州扬眉吐气的所有得意,全都借着这酒劲发泄出来。开始同事们还愣着,面面相觑,等反应过来我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唱功后,全都忍不住了,拍桌子的,跺脚的,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包厢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赵胖子直接笑得从椅子上出溜到地毯上,捂着肚子“哎哟妈呀”地叫唤。丽丽捂着嘴,笑得肩膀直抖,眼泪都飙出来了。连一向最注重形象、端庄持重的娜姐,也实在忍不住,扶着椅背,弯着腰,笑得直喘气,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后来一群人怎么咋咋呼呼转战到KTV的,我记忆已经有点模糊了。只记得包厢里灯光迷离旋转,音响轰鸣,巨大的屏幕上映着晃动的歌词画面。我陷在柔软的皮质沙发角落里,感觉浑身暖洋洋、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一大团幸福的云朵上,舒服得不想动弹。赵胖子凑过来,喷着浓重的酒气,把酒杯重重跟我一碰:“兄、兄弟!牛逼!真牛逼!以后……没说的!哥、哥就跟着你混了!”

    我憨笑着,跟他干了杯,眼神迷迷瞪瞪地扫过喧闹的人群。看到丽丽正拿着麦克风,和一个要好的女同事深情对唱着一首温柔的情歌,侧脸在变幻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好看。娜姐坐在稍远一些的角落,手里端着一杯澄澈的果汁,面带微笑,安静地看着我们这群人肆意闹腾,

    高薪,认可,热闹,友情,领导的赏识,还有那看似触手可及的苏州安家梦……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让我觉得人生从未如此敞亮、如此顺遂过。酒精放大了这种满足感,我几乎要沉醉在这片用自己努力换来的锦绣繁华里。

    正晕乎乎、美滋滋地享受着这一切时,丽丽不知道什么时候唱完了歌,悄无声息地坐到了我旁边的空位上。包厢里音乐声震耳欲聋,她不得不凑得很近,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才能让我听清。她身上带着点淡淡的酒气和香水混合的味道。

    “冯瑞东,今天可是给你厉害坏了!”她笑着,声音清晰地传进我的耳膜,眼神里是为我由衷高兴的光彩,但细看,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别的、更复杂的东西,像是一种……清醒的提醒?“看到你现在这样,业绩做起来了,人也自信了,丽丽我是真替你开心。”

    我嘿嘿傻笑着,刚想谦虚两句,她又接着说了下去,语气随意,却字字清晰:“不过啊,姐跟你说句实在话,”她拿起茶几上的一片西瓜,小口吃着,“人这步子迈得大了,容易飘。你现在收入稳定了,听说园区那边的房子,好些还不到一万块一平呢。姐是过来人,觉得你要是手头攒下点钱了,真可以考虑看看,凑个首付,先弄套小的上车。这玩意儿,往后看,说不定还是个能增值的宝贝疙瘩。”

    她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声音放得更缓了些,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工作、安家,这些都是眼前的路。但走得再快,飞得再高,也别忘了时不时回头瞅瞅。想想自己当初,是为什么从那个叫天水的家里出来的。别忘了根本,脚下的路才能踩得结实,心里才踏实,也才能走得更长远。”

    她这番话,尤其是关于房价的具体信息和那个“为什么从家里出来”的问题,像几颗不大却冰凉坚硬的石子,接二连三地丢进了我被酒精和巨大成功感浸泡得温热、膨胀、几乎要沸腾的心湖里。

    “噗通……噗通……”

    湖面被砸开了一圈又一圈剧烈晃动的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为什么从家里出来?

    那个被我刻意用忙碌的工作、用飙升的业绩、用苏州的繁华热闹、用同事领导的赞誉,甚至用那“不到一万块”的、诱人的安家梦想,层层叠叠压在心底最深处的、关于家乡的念头,就这么被丽丽看似随意却精准无比的话语,给狠狠地勾了出来,赤裸裸地摊开在我面前,清晰得让人无法回避。

    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然后慢慢褪去。包厢里震耳的音乐、闪烁的灯光、同事的嬉笑……所有这些喧嚣,仿佛瞬间被隔绝开来,变得遥远而模糊。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怔怔地望向KTV那扇被厚重深色窗帘完全遮蔽的窗户。窗帘像一道巨大的幕布,挡住了外面苏州城璀璨的万家灯火,也挡住了江南秋夜的湿润和微凉。

    可我的目光,却仿佛拥有了穿透一切的能力,轻易地越过了这厚重的物理阻隔,越过了一千多公里的山山水水,一下子,狠狠地跌撞回了那个深秋时节必然已经是一片萧瑟苍黄、干燥的北风开始在山塬间呼啸的高原小城——天水。

    我仿佛清晰地看见了老家院子里那棵陪我长大的老槐树,在这个季节,叶子应该都快掉光了吧?只剩下倔强而嶙峋的枝桠,顽强地伸向总是显得有些灰蒙蒙的天空。看见了出门走上坡就能望见的、那一道道绵延起伏、沉默无语的黄土山梁。更想起了离家那天清晨,父母站在巷子口,穿着半旧的衣服,身影在寒冷的晨雾里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看不见……

    那点因为高薪、因为认可、因为热闹、因为领导的青睐,甚至因为丽丽口中那“不到一万块”的、看似触手可及的安家希望而滋生出的所有得意、兴奋和轻飘感,忽然之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依托,沉甸甸地、直直地往下坠落。

    丽丽的话,像一根细细的、看似柔软却无比坚韧的丝线,在这一刻,牢牢地拴在了我的心尖上。而丝线的另一头,分明就系在老家天水那片厚重、沉默、却又无比熟悉的黄土坡上。

    家,那个我曾经拼尽全力想要离开、想要闯出一片天地来证明自己、甚至偶尔会在心底暗暗嫌弃它落后与闭塞的地方,原来,它从来不曾真正远离。它就在那里,在心底最深处,沉默地等待着。

    你想,或者不想,回,或者不回,它都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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