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鸣。
那声音越荡越高,高到头顶,高到天花板裂缝里嵌着的黑暗,黑暗被震得掉渣,碎屑落在她眼皮上,像一场无声的雪。
她翻身坐起,掀开帘子,砧子的夜灯终于灭了,只剩充电指示,一点幽绿在墙角呼吸。
那绿光像极了生物实验室里的指示灯,照着培养皿里半死不活的细胞。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细胞,被盖在玻璃片下,日夜供光供氧,却永远长不出真正的形状。
轻手轻脚下床,地板凉得像一块巨大的铁,把她的脚心冻成两枚图钉,钉在原地。
她伸手去够椅背上的校服,指尖碰到布料,布料却湿得怪异——
是雾水,从阳台缝里爬进来,在校服肩膀处洇出深色轮廓,像有人伏在她肩头哭过一场。
她穿上湿衣,寒意立刻贴着皮肤长出牙齿,一路咬到锁骨。
她拉开抽屉,摸出那包被压扁的苏打饼干,包装早被挤裂,碎屑在抽屉里铺成白茫茫的雪原。
她拿出一片,放进嘴里,却忘了咀嚼,饼干自己化成粉,像一场微型沙尘暴,刮过喉咙,呛得她无声咳嗽。
咳完,她把包装纸重新折好,折成一只极小的纸船,放进笔袋最深处——
那是给凌晨四点留的通行证,万一哪天时间封路,她还能凭船渡回今夜。
阳台门再被推开,风已经换了味道,桂花的甜腐褪去,剩下的是铁锈与青草混合的腥,像刚被犁过的刀口。
她探头出去,看见路灯的光在雾里结成颗粒,一粒一粒悬浮,像被冻住的尘埃。
她伸手去捞,掌心却只留住一粒,刚触到皮肤就化了,留下一个极小的湿点,凉得几乎不存在。
她忽然想:如果能把所有“几乎不存在”的湿点收集起来,
是不是就能凑成一滴真正的泪?
风更冷了,她却不回屋,把手臂搭在栏杆上,让黑暗在腕边来回蹭,像一条寻找温度的野猫。
她抬眼,航空灯仍在闪,频率却乱了——
二十、十九、二十一……像心跳漏拍。
她替它数回去,数到第二十下,灯忽然暗了半秒,像回应她的慈悲。
那半秒的暗里,她看见更远处的居民楼,有扇窗亮了,
黄光从窗帘缝隙漏出来,像有人在黑夜里剪开一封迟到的信。
她盯着那光,想象窗里的人——
也许是刚下班的护士,也许是赶早稿的编辑,
也许只是起来给孩子冲奶粉的父亲。
无论哪种,都比她更有理由醒着,
也更配得到天亮的赦免。
她忽然对那陌生人生出羡慕,
羡慕到指尖发麻,像有细小的电流从甲盖里迸出。
她伸手,隔着夜空,在空气里写:
“加油。”
两个字被风吹得歪斜,像被揉皱又摊平的作业纸,
最终没人签收,只能碎在黑暗里,成为新的尘埃。
身后,砧子翻了个身,木板吱呀,像替她说出“疼”。
她回头,幽绿充电灯仍在呼吸,一呼一吸,比人诚实。
她轻轻带上门,把铁锈与青草关在门外,却关不住它们留在她鼻腔里的味道,
那味道一路下行,在胃里结成一个硬块,像吞下的核。
她爬回床上,平躺,双手交叠,像给遗体摆姿势。
耳机里雨声循环,她调一格音量,再调一格,
调到雨点变成铁珠,砸得耳膜生疼,才停手。
疼让她安心——
证明耳膜仍在,证明黑暗仍有边界,
证明她尚未被凌晨四点除名。
雨声里,她忽然想起历史老师说过:
“1842,中国近代史的开端,
也是民族疼痛的序章。”
那时她低头,在课本上把“序章”圈了又圈,
圈到纸页起毛,像要给疼痛立一座小小的纪念碑。
如今那圈痕仍在,只是被后来的笔记覆盖,
像给伤口贴了一张更薄的皮,
薄到一碰就透出底下的红。
她把思绪拉回,命令自己数羊——
不许数数字,只数羊的颜色:
灰羊、白羊、黑羊……
数到第十七只,羊忽然集体回头,
眼睛不是眼睛,是陆晏江的酒窝,
无底,也无岸。
她吓得睁开眼,红光仍在闪,频率恢复二十,
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呼气,白雾在帘子内升腾,像给无形的刀镀上一层雾刃。
然后她翻身,把被子拉到头顶,在黑暗里小声说:
“再撑一日。”
声音被棉花吸收,像一粒沙落进沙漠,无人知晓,也无回音。
窗外,银杏仍一片未落,雾已散尽,
树梢最顶端的那片叶子,在将亮未亮的晨光里,
像一柄不肯合鞘的刀,又像一盏不肯熄灭的灯,
替她守着——
一个尚未坠落的理由。
可她知道,灯迟早会熄,刀迟早会钝,
理由也迟早会被下一阵风吹成散沙。
所以她在等待,等待一个更大的声音,
把黑夜彻底劈开,
或者——
把她劈开。
四点零五分,她再次睁眼,
这次没再数心跳,也没再写备忘录,
只是静静听——
听黑暗深处,有没有一双脚步,
正踩着与她相同的节奏,
朝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