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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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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的、此刻却仿佛充满无形压力的公寓。她知道,自己已经置身于风暴眼之中。四周是狂怒的海洋,而她这里,是暂时平静,却也是最危险的中心。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没有任何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与坚定。

    停职的日子,像一场缓慢的凌迟。陈瑾瑜被困在自家公寓里,窗外天空大多数时候是同样的灰霾色,如同她此刻的心境。那篇报道引发的海啸仍在持续,通天集团的股价在短暂反弹后,因更多细节被扒出和监管层面传出的调查风声而再次下挫,国际舆论对这家科技巨头的质疑声浪越来越高。然而,这一切的“成功”,代价是她个人职业生涯的急速冻结。

    报社内部的压力从未停止。总编又找她谈过两次话,语气一次比一次沉重,眼神一次比一次躲闪。不再是讨论报道的真实性——那已经毋庸置疑——而是反复强调“大局”、“稳定”、“影响”,暗示她需要为目前的“被动局面”承担责任,最好能“主动”做出一些“缓和姿态”。甚至有相熟的高层隐晦地提醒她,有“更上面”的力量在关注此事,希望“冷处理”。

    她清楚地知道,停职检查只是一个开始。即使最后调查不出任何问题(事实上,报社内部调查组在初步核查后,已对报道的专业性和证据扎实度表示认可),她未来的记者生涯也几乎可以看到尽头。一个引爆了如此巨大舆论风暴、得罪了庞大利益集团的记者,在现有的体系内,将不再有立足之地。她的笔,已经被无形的手套上了枷锁。

    与此同时,另一种“诱惑”也悄然而至。在她停职后的第五天,一个陌生的号码打到她的备用手机上。对方自称是某国际公关顾问,语气礼貌而疏离,表示受“关心此事的朋友”所托,希望能与她“聊一聊”。陈瑾瑜沉默片刻,同意了见面,地点约在了一家离她住处很远的、私密性极高的会员制茶室。

    来者是一位衣着精致、谈吐得体的中年女士,她没有任何寒暄,直接推过一个素白的信封。

    “陈记者,打开天窗说亮话。您是一位非常有才华的记者,我们非常欣赏您的专业能力。”女士的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资本力量,“这里是一张支票,数字您会满意。同时,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一家国际顶级财经媒体亚洲区首席记者的职位,薪资和平台都将远超您现在的状况。唯一的条件,是希望您能发表一个简短的声明,表示之前的报道在某些信息核实上存在偏差,愿意进行修正,并承诺不再就此话题进行后续追踪。”

    陈瑾瑜没有去碰那个信封。她看着眼前这位优雅的“说客”,仿佛看到了通天集团那庞大资本机器冰冷而高效的运作方式。他们不再试图否认真相,而是试图用金钱和前途,来收买和封堵真相的传播者。

    “如果我拒绝呢?”陈瑾瑜平静地问。女士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语气依旧平和,却透出丝丝寒意:“那将非常遗憾。陈记者,您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何必为了一时意气,堵死自己所有的可能性呢?新闻行业……有时候也需要懂得审时度势。”

    威胁,包裹在糖衣之下。陈瑾瑜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已经微凉的茶汤,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抬起眼,目光清亮而坚定:“请回去转告你的‘朋友’,”她一字一顿地说,“我的报道,每一个字,都经得起考验。我的笔,不卖。”

    她没有再看那个信封一眼,起身,离开了茶室。回到家,她将从茶室带回来的、印有那家会所标志的火柴盒取出,走进卫生间。她拿出那张没有打开的支票——甚至懒得去看上面令人眩晕的数字——划燃火柴,橘黄色的火苗舔舐着纸张边缘,迅速蔓延,将它化为一小撮蜷曲的、灰黑的余烬,然后被水流冲走。

    火焰跃动的瞬间,她仿佛看到了刚入行时的自己,那个怀揣着揭露真相、守护正义的玫瑰色梦想的年轻记者。那个相信笔杆子能撼动世界、相信职业平台能承载理想的自己。此刻,那簇火焰,连同那个天真却炽热的自己,一起在现实的冷水下,化为了灰烬。

    她知道,是时候了。第二天,她回到了报社。没有去自己的工位,直接走进了总编办公室,将一份简单的辞职信放在了他的桌上。

    总编看着那封信,脸上是复杂的情绪,有解脱,有惋惜,更有深深的无奈。“瑾瑜,其实不必……”

    “这样对大家都好。”陈瑾瑜打断他,语气平静无波。

    她回到自己那间已经显得有些陌生的办公室开始清理。同事们大多避开了她的目光,或假装忙碌,或低头私语。那种无形的隔阂与压力,比任何直接的指责更令人窒息。她默默地整理着物品,大部分东西——书籍、资料、获奖证书——她都留了下来,或者扔进了回收箱。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抽屉深处两样东西上。一样是她的记者证。蓝色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照片上的自己,眼神清澈,带着未经世事的锐气与憧憬。另一样,是那篇《通天之塔下的阴影》的打印稿,厚重的纸张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她将这两样东西,仔细地放进自己的包里。这就是她从这里带走的全部。

    她没有告诉颜旭关于那张天价支票和职位诱惑的事情。没有必要。她的选择,无关他人,只关乎内心对“正义”与“真实”的最后坚守。当职业的平台无法再承载她的理想,当手中的笔被套上枷锁,离开,是唯一能保持尊严和信仰纯粹的方式。

    走出报社大楼的那一刻,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这栋她奉献了全部青春和热血的大楼,心中没有太多的留恋,只有一种告别过去的释然,以及前路茫茫的空旷感。

    身份的黄昏已然降临,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比身份更重要。她紧了紧手中的包,里面装着她的过去,和一份永不妥协的见证。然后,她转身,汇入街上熙攘的人流,走向一个未知的、却必须由自己开辟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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