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许久,弗拉塔塔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陈大哥,你是在想她吗?沐瑶姐姐。”
陈庆之握着城垛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城墙上的冰。
“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弗拉塔塔被他话语中的冰冷刺得心头一颤,却并未退缩。
她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放在冰冷的城垛上,眺望着远方。
“我见过她。”弗拉塔塔的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在海州,她接待了我和哥哥,那时候,我们还算是朋友,但她却说她和天胡,不是朋友,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天胡才和你站在了一起。我能看出来,她一直在为你着想。”
陈庆之的呼吸,乱了一瞬。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苦涩,“人心是会变的。”
“是,人心是会变的。”弗拉塔塔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坚硬的侧脸,“她变了,从一个王妃,变成了世界的统治者。你也变了,从一个温润的侯爷,变成了革命军的统帅。”
“可是……”她顿了顿,碧蓝的眼眸里,映着陈庆之微微颤抖的瞳孔。
“可是,爱是不会那么轻易改变的。”
“她下令屠杀我的族人时,一定很痛苦吧?她亲手将你逼到绝境,让你恨她入骨,心里也一定在流血吧?”
“而你,陈大哥……你站在这里,日复一日地与她为敌,谋划着如何摧毁她一手建立的帝国,你的心……是不是比她更痛?”
一字一句,如同一柄柄温柔而又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陈庆之用钢铁和理智铸就的厚重铠甲,直抵他内心最柔软,也最鲜血淋漓的地方。
“够了!”
陈庆之猛地转过身,厉声喝道。
他的双眼赤红,胸膛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他想逃,想把这些他从不敢深思的话语,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然而,弗拉塔塔没有给他逃避的机会。
她迎着他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眼中却流露出一丝怜悯与心疼。
“这里没有别人,陈大哥。”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却带着足以压垮山峦的重量。
“你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你已经……撑了太久太久了。”
这句话,像一道解开了千年封印的咒语。
陈庆之身体里那根紧绷了无数个日夜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应声而断。
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转过身,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墙垛,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宽阔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压抑了许久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呜咽,从他的喉咙深处挤出,撕心裂肺。
紧接着,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砸在漆黑的城砖上,瞬间被寒风冻结成冰。
他哭了。
像个迷路的孩子,在这无人的高墙之上,哭得狼狈不堪。
他上一次这样哭,是什么时候?
是十年前,京城十里红妆,他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姑娘,坐上花轿,嫁与他人为妇。
那一夜,他在武安侯府的桃花树下,喝光了所有的酒,哭得像个傻子。
自那以后,他便将所有的眼泪,都锁进了心底。
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哭了。
可他错了。
这些年,他将自己淬炼成钢,将内心磨砺成铁,他可以面对百万大军而面不改色,可以谈笑间定下疯狂的战略,可以冷酷地处决叛徒。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
可他终究,还是会为了那个名字,溃不成军。
为了她扮演暴君的每一次冷酷,为了她背负万世骂名的每一次转身,为了她亲手将他推上对立面的每一次决绝。
也为了他自己,不得不与她为敌的每一次心如刀割。
弗拉塔塔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也没有上前安慰。
她只是将自己身上的军大衣也脱了下来,轻轻地,再为他披上一层。
她知道,这个男人此刻需要的,不是安慰,只是一个可以让他卸下所有伪装,痛痛快快哭一场的,安静的角落。
风雪,不知何时,又大了。
夹杂着男人压抑的哭声,回荡在玉龙关苍茫的夜色里。
一场迟到了七年的眼泪,终于,为那段被埋葬在权谋与战争之下的深情,做了一次无声的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