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成熟懂事了;孩子二舅是支持者,分析利弊;连一向明事理的婆婆也态度鲜明地站在了这一边,还给了她如此完美的理由。
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能有个更好的未来,田玉芬知道自己不能再只凭着一股意气用事了,不能再让个人的情绪,绑架了整个家庭的命运。
更何况,她内心深处还有一个隐秘的担忧。
她自己这辈子是绝对不会原谅阳建雄了,但她却从来不想、也不愿意让两个孩子,尤其是儿子,和他们的父亲一直处于这种冰冷隔绝、势同水火的状态。
父子天性,血脉相连,长时间的仇恨对孩子并无好处。
以前儿子阳光明拒绝和他爹有任何来往,态度决绝,她表面上不说什么,心里其实一直很忧虑,曾经多次委婉地劝说过,希望儿子能稍微缓和一点,可惜一直都没有用。
如今,儿子为了她,为了这个家,竟然主动愿意转变心意,愿意去和父亲沟通,这是一个巨大的,让她欣慰的转变。
就凭这一点,她也不能只为自己心里那点过不去的坎,就否定了儿子的努力和心意,寒了孩子这片孝心。
她沉默着,泪水依旧无声地汹涌地流淌,仿佛要将这些年的委屈、辛酸和挣扎都冲刷干净。
但脸上的那种抗拒的倔强神色,却渐渐缓和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了痛苦、无奈、释然以及一丝对未来茫然的空洞。
她看着儿子,阳光明也正目光沉静而坚定地看着她,眼神清澈,充满了对她的深切关爱、理解和一种让她安心的期望。
堂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煤油灯芯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噼啪”声,以及田玉芬极力压抑的抽泣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田玉柱屏住呼吸,不敢打扰。秦兰英也只是默默地看着儿媳妇,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鼓励。
过了好半晌,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内心挣扎和权衡。
田玉芬才猛地抬起袖子,像跟谁赌气似的,狠狠地擦了把脸,将满脸的泪痕和鼻涕都抹去,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农村妇女特有的粗粝和决绝。
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因为哭泣和激动而异常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
“如果……如果真是为了珊珊的前程,为了娘您能安享晚年,不用再跟着我们担惊受怕、吃糠咽菜……为了光明在外头能安心读书,不用再时时刻刻记挂家里。
如果……如果就当是咱花钱买工作,把他欠咱的都要回来……我……我同意。”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却清晰地落在了每个人的耳中,如同一声惊雷,又如同一声解脱的叹息。
听她终于松了口,屋里所有人,田玉柱、阳光明,甚至包括秦兰英,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气氛瞬间缓和了下来。
阳光明立刻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轻轻握住她那双因长期劳作而粗糙不堪、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低声劝慰,声音里充满了温暖和力量:
“娘,委屈您了。我知道您心里难受。但您放心,以后日子一定会好的。我向您保证。”
他的承诺,像一股暖流,注入田玉芬冰冷而疲惫的心田。
田玉芬反手紧紧握住儿子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依靠和支撑点,眼泪流得更凶了,但这一次,似乎少了些以往的苦涩和绝望,多了些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一种将命运交付给儿子、交付给未来的释然。
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田玉柱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赶紧趁热打铁,巩固成果,将这件事的性质彻底定下来:
“大姐,你能想通就好!这就对了!咱这不是向他阳建雄低头,更不是去求他!
这是为了一家人更好的将来,去拿回本该属于咱的东西!
光明说得对,于情于理,这都是他阳建雄该给的补偿!是他欠这个家的!咱理直气壮!”
事情既然已经定了下来,最大的心理障碍被清除,阳光明便适时地接过了话头,开始安排具体的行程和步骤。
他的语气沉稳,条理清晰,显示出一个大学生应有的规划和担当,也让刚刚做出艰难决定的母亲和奶奶感到安心和有主心骨:
“娘,奶奶,大舅,二舅,既然定了,那事不宜迟。
我的暑假时间有限,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事情得尽早办理,不能拖延。”
他略微计算了一下时间,语速平稳地说道:“明后两天,我抽空去邻村看望一下两个姑姑,几个月没见了,顺便也算打个招呼,毕竟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
家里呢,就趁着这两天,开始慢慢收拾一下要紧的东西。
不常用的东西、笨重的家具啥的,可以先不动,主要是收拾衣物、被褥、重要的证件、还有奶奶常吃的药什么的。还有细软之物,提前打包好。
大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一起去京都。”
他的安排井井有条,考虑周到。
他看向田玉柱,交代道:“二舅,介绍信的事情,就麻烦您了。需要开我们几个去京都探亲兼办理户口迁移事宜的介绍信,准备的充分一点,最好能写清楚关系和事由。”
田玉柱一拍胸脯,爽快地应承下来:“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咱这是正经理由,探亲兼办理户口工作事宜,合情合理!
我明天一早就去大队部,亲自给你开好!保证耽误不了你们大后天出发!”
作为村支书,这点便利,他还是有的。
阳光明点点头,对于二舅的办事能力他很放心。
他继续向家人说明接下来的安排,让大家有个心理准备:“到了京都,咱们先住进军区附近的招待所,找到……找到他。”
他还是不太习惯称呼“父亲”这个词,“把事说清楚,提出我们的要求和依据。
如果顺利,找工作,迁户口,然后在城里寻找合适的住处安新家,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需要时间。
而且必须在我的假期之内,把这些事情大概捋顺,至少有个明确的眉目和进展,我才能稍微放心地回学校。
不然,把你们撇在一个半生不熟、一切未定的地方,我无法安心。”
他说的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充满了对家人的责任感。
其他人,包括刚刚情绪平复一些的田玉芬,都默默地听着,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
想到不久之后,就要真正离开这个生活了几十年、充满了苦乐酸甜的村庄,离开这熟悉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去往那个只在想象中、传言里出现过的首都京城,田玉芬和秦兰英婆媳俩心里都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对未知远方的忐忑不安,有对陌生环境的茫然恐惧,有背井离乡的伤感与不舍,但也有一丝绝处逢生般的希望,以及对未知新生活的那一点点不敢放大的隐约的期待。
各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让她们的心沉甸甸的,又仿佛有点轻飘飘的,无所依凭。
定下这件关乎家庭未来命运走向的大事,茶杯里那点残茶早已凉透,色泽变得暗淡。
夜色已深,村子里彻底安静下来,连平日里最吵闹的狗似乎也陷入了沉睡。
只有极远处,不知哪户人家还亮着微弱的灯火,偶尔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犬吠,更添夜的寂静和深邃。
田玉林和田玉柱兄弟俩见大事已定,便起身告辞。
田玉芬和阳光明拿着一个手电筒,把他们送到院门口。
“大姐,回去早点歇着,别再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好事,是奔好日子去的。”田玉柱临出门前,又不放心地回头安慰了田玉芬一句,语气恳切。
田玉芬在朦胧的夜色中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没再多说什么。千言万语,此刻都堵在胸口,不知从何说起。
送走两位舅舅,阳光明仔细地闩好那扇吱呀作响的木头院门,插上门栓,这才和母亲一起回到堂屋。
阳珊珊到底年纪小,熬不得夜,早已困得东倒西歪,趴在炕沿上快要睡着了,被田玉芬轻声唤醒,打发去炕上睡觉了。
老太太也面露深深的疲色,毕竟年纪大了,又经历了这样一场耗心耗神的家庭会议。
“娘,奶奶,天不早了,都洗洗睡吧。有啥话,明天白天咱们再慢慢商量,细说。”阳光明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关心。
田玉芬和秦兰英都低低地应了一声,各自默默地去灶房舀水洗漱。动作都比平日里缓慢了许多,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与这个熟悉的家做着无声的告别。
这一夜,这座农家小院格外的安静。
阳光明躺土炕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窗外透过老旧窗纸渗进来的朦胧月光,思绪早已飞到了遥远的京都。
旁边的田玉芬辗转反侧,身下的土炕似乎也变得格外硌人,久久无法入睡。
要离开这片生活了将近四十年的土地,离开这个生她养她、承载了她大半生悲欢的村庄,去一个完全陌生,只在画报上见过几眼的大城市。
这让她感到极度的不安、惶恐,有一种强烈的仿佛要失去根系般的漂浮感。
农村的生活再苦,但脚下是实实在在的土地,周围是熟悉的乡邻,心里是安稳的。
而城市,对她来说,是一个充满未知和不确定性的巨大迷宫。
但想到婆婆日渐佝偻的身躯,想到女儿对读书的渴望,想到儿子那沉稳可靠的眼神,她又强迫自己坚定起来,努力驱散心中的恐惧和犹豫。
为了孩子,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委屈都能受。
更何况,这次并不需要吃苦,只要迈过自己心里那道坎,也不会受委屈。
就当是一场冷冰冰的交易吧,她在心里反复地固执地对自己说,这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谁也不欠谁的。
这样想着,心里似乎才好受一些,但那深埋心底的被命运拨弄的悲哀,却依旧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