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节之完备,简直匪夷所思!
    皇帝已然预谋已久!
    洪承畴强忍着心头的惊骇,一字一句地看了下去,越看,后背的冷汗冒得越是厉害,最后,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官袍都已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
    皇帝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响起,仿佛是在为他解说,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向整个天下宣告他的意志:
    “其一,重塑县政。于县一级成立‘县政堂’。县令仍为一县之首,但其权不再是乾纲独断。政堂之内,另设农、税、法、学四司。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洪承畴身上,语气一转,带上了考较的意味:“这四司主事,干系重大,非忠诚干练之士不可。他们不经吏部铨选,官职品阶虽低于县令,却需有直接向朕密奏之权,俸禄、升黜亦由内廷专司。如此,方能与县令互为犄角,又互为掣肘,令一县之地,再无人能经营成自家后院。”
    他顿了顿,抛出了真正的难题:“只是,这第一批四司人选,从何而来?朕手中并无这许多现成可用之人。亨九,你既为浙江试办之首臣,此事朕便交由你来设法。
    朕只要结果,不论你用何种手段,从军中拔擢也好,从吏目中遴选也罢,哪怕是从市井商贾中破格录用,只要其人可靠、能办事,朕都允你!”
    洪承畴心中一凛,这既是天大的授权,也是千斤的重担!
    他立刻叩首沉声道:“陛下信重,臣万死不辞!臣必在浙江本地殚精竭虑,为陛下寻访那些被埋没于泥沙中的珠玉。不拘一格,唯才是举,必为四司选出能担重任之才!”
    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话锋再转,眼中闪烁着长远的光芒:“但此非长久之计。待浙江局势稍定,朕准你于杭州开设‘大明皇家格致院浙江分院’!
    此学堂不教空谈,专授实务。待其有了毕业士子,这四司主事,乃至浙江各级实务官吏,必须优先从其中选拔委派!朕要的,是一条源源不断,为朕所用的人才活水!”
    “这四司主事,必须是朕的门生,学的是经世济用之学,而非那套空谈心性的虚文。他们心中,第一位的是朕,是大明,而后才是其他!”
    听到此处,孙传庭在一旁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分明是在县衙里,给县令安上了四双代表天子的眼睛和四柄悬在他头顶的刀!
    而那“大明皇家格致院”更是釜底抽薪的毒计,它将从根子上挖断传统科举士人对于官场的垄断!
    洪承畴更是心惊肉跳,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
    “其二,再造乡里。废黜传承数百年的里甲之制,以地理上的自然村落为基,设立‘村公所’,上承县政堂。村公所设村长一人,此人不由乡绅推举,不由宗族长老世袭,而由县令直接任命!”
    “村长任期三年,最多连任一届。其人选优先从新军退役士卒,或是朕登基之后返乡的忠勇老兵中选拔。他们的职责是传达政令、登记户口、调解乡里纠纷、组织农田水利等,但,”
    皇帝的声音陡然加重,“有两样东西,他们绝不许染指——那便是税赋之征收与大案之终审!税,由税司专员下乡清丈核定;法,由法司巡回审理。村长,只是朕伸到最底层的耳目与手足,而非一个新的土皇帝!”
    孙传庭听到这里,已经有些站不稳了。
    废里甲,设村长,用退役士卒……这一连串的举措,如同一把巨大的铁钳,要将深入大明肌体最深处的那些宗族势力,那些盘根错节的士绅脉络,连根拔起!
    他只觉得自己在听一个疯子讲述着天方夜谭的故事。
    但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御座上那位年轻天子冰冷而坚定的眼神时,他心中的荒谬感又迅速被更为强烈的真实感所取代。
    这不是疯话!
    以陛下如今手中的雷霆之威,以江南士绅被杀到胆寒的现状……这……这恐怕还真是行得通的!
    这套法子,就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天罗地网,一旦铺开,那些在地方上作威作福,被百姓私下里称为“土皇帝”的乡绅巨室,怕是真的会被一个个地清扫干净,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其三,另辟官途,杜绝勾连。”朱由检的声音还在继续。
    “朕将明发上谕,‘明皇家格致院’之毕业士子,经考核合格者,授予‘实务出身’之功名,与科举进士、举人一体同功,拥有同等的为官资格。且在税、法、工、矿、水利等专技之司,‘实务出身’者当优先录用!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报效国家,不止独木桥一条路可走!”
    “此外,凡县政堂之官吏,自县令、四司主事,一体实行五年轮换之法,且严格籍贯回避。官位是铁打的,但坐官的人必须是流水的!朕要让他们谁也无法在一个地方扎下根来,与地方势力沆瀣一气,结成朋党!”
    听完这最后一条,孙传庭脑中一片空白。
    孙传庭像看一个神魔一样看着御座上的皇帝,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天下,要彻底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