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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5章 :今时不同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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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了以商乱政的口子,祸乱朝纲的千古奸贼!”

    这一通连珠炮似的痛骂,跟打雷似的,震得这暖阁都嗡嗡直响。

    面对孙传庭这几乎是指着鼻子骂娘的泼妇架势,洪承畴却只是拿一双冷冰冰的眼睛瞅着他,脸上竟不见半分惊慌,反倒嘴角一撇掠过一丝淡淡的悲悯。

    直等到孙传庭骂得口干舌燥,喘不上气来,他才慢悠悠地开了口,那话,却比刀子还利,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孙伯雅,”他居然破天荒地叫起了孙传庭的表字,显得格外的郑重,“你心里头那点子担忧,我懂。你嘴里那套圣贤书上的大道理,我也曾悬梁刺股。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洪承畴往前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陕西的风沙与血腥气:“你我二人,不过数月之前还在那陕西的黄土坡上!你亲眼看到的,流民四聚,遍地饿殍!再往前,陛下未曾亲赴陕西,行雷霆一击之前,那又是个什么光景?易子而食,人相食!那不是书上的字,是你我拿鼻子闻过的人肉腥气!孙伯雅,你难道都忘了不成?!”

    他猛地抬高声音,如同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狼在嘶吼:“若是没有陛下登基以来的力挽狂澜,如今国库必然还是空的,边军是饿的,天下到处都是等着吃饭的嘴!说到底,这哪里还是能慢条斯理,跟江南这帮喂不熟的白眼狼好好说话、讲道理的时候?再跟他们讲道理,大明的江山就他娘的.”

    洪承畴的眼神,跟两把锥子似的,越过气得发抖的孙传庭,直勾勾地扎向御座上那位年轻的皇帝。

    他这话,虽说犯上,却充满了那种亡命徒式的忠心。

    “陛下为何要撇下北京城那安乐窝,跑到这烟花柳巷的江南来?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太祖爷留下的那套老规矩,已经养不活这个家了么!不就是为了从这些个富得流油,却连一根毛都不肯拔的江南肥猪身上,给朝廷,给边军,给天下千千万万快饿死的百姓,刮出点活命的油水来么!”

    这番话,真个是粗鄙不堪,却也如同一把杀猪刀,狠狠地剖开了在场所有人心照不宣的那层窗户纸。

    孙传庭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竟被他堵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洪承畴见状,更是得理不饶人,那语气里带上了看穿一切的冷酷和嘲讽:“至于伯雅兄你担心的那些个朝堂非议……呵。”

    他从喉咙里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干笑,那双鹰隼似的招子眼儿里,闪烁着癫狂的光。

    “只要咱们干的事儿能让陛下的私房钱匣子满起来,能让边关的大炮筒子硬起来——能让陛下他满意!”

    洪承畴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了,“那些个躲在翰林院里头靠舞文弄墨互相标榜来博取清名的书呆子,背后嚼几句舌根,写几本酸不溜丢的奏章,放几个不咸不淡的屁,又算得了什么东西?”

    ……

    好家伙!

    孙传庭被洪承畴这番不带半点遮羞布的混账话,给彻彻底底地惊呆了。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只想说

    还记得吗,

    窗外那被月光染亮的高坡.

    可问题是,他更是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一团糨糊。

    因为他发现,洪承畴的每一句话,虽然听起来都像是从地痞流氓嘴里说出来的,粗鄙、下流、大逆不道,可偏偏又像一把把锋利无比的剔骨刀,刀刀都精准地戳在了大明朝这具生了烂疮、流着脓血的身子上,最疼、最烂的那个窟窿上。

    孙传庭的担忧,是读书人那种长远的,爱惜羽毛的担忧。

    他怕的是,今日为了救命喝下去的这碗虎狼之药,会变成日后腐蚀整个王朝根基的穿肠剧毒。

    而洪承畴的法子,却是屠夫的法子,是赌徒的法子。

    他根本不看十年二十年以后,他要的就是让大明这口马上要断的气先给续上!

    活下去,哪怕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这阁里头的两个人,便活像两尊门神。

    一个,是想给这破屋子修修补补,缝合裂痕的裱糊匠;另一个,则是在现实的逼迫下,成了皇帝手里最锋利、最不要脸的一把刀,恨不得把这屋子里所有的坛坛罐罐、祖宗牌位,全都砸个稀巴烂,好腾出地方来放银子。

    他们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冲突,所有的远见与短视,所有对这天下未来的图谋与忧惧,此刻都像两件被剥光了的胴体,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摆在了皇帝的面前。

    暖阁之中,又一次陷入了乱葬岗般的寂静。

    这一回的沉默,比哪一次都更长,更重。

    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将这两个神情各异的朝廷重臣,连同他们背后那两种截然不同的治国之道,都死死地封存在了这方寸之间。

    孙传庭与洪承畴都像斗败了的公鸡,垂着脑袋立在那儿,再不言语,只静静地等着那最终的判词。

    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已经不是浙江亦或者应天一省的事儿了。

    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就将为大明朝往后的路子,定下一个调子。

    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时辰,又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皇帝,终于有了动静。

    他没有去看阶下那两个绷得跟弓弦似的臣子,而是将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投向了窗外。

    此刻,日头已经偏西,天边的晚霞被烧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色。

    那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进来,在光亮可鉴的金砖上,投下了一片叫人触目惊心的暗红。

    残阳如血,江山如画,却又像一幅即将燃尽的悲壮图卷,美得让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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