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的心湖,荡开圈圈涟漪。
她看着他,只觉得他说话时那种笃定和清醒,与周围微醺的氛围格格不入,却又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她忽然想起下午他与杜鹏成交锋时那犀利又克制的样子,想起他面对日本记者时那份超越年龄的从容,想起他流利的外语和此刻对异国文化一针见血的点评……
一种混合着强烈好奇、由衷钦佩,以及一丝在陌生环境中不由自主产生的依赖感,在她心中疯狂滋长。
她从小到大,身边从不乏优秀的同龄人,无论是大院的子弟还是北大的同学,但从未有一个人像许成军这样,让她觉得如此……深不可测,又如此令人安心。
“属于自己的活法……”宋梁溪低声重复着,眼神有些飘忽。
她忽然倾身向前,手臂不小心碰到了许成军放在桌上的手,一股微热的触感传来,她却仿佛没有察觉,只是直直地望着他,带着醉意的憨态和一种近乎崇拜的认真,问道:“许成军,那你找到你自己的活法了吗?就是……写作吗?”
她的靠近带来一阵清甜的香气混合着酒意,那双大眼睛在如此近的距离下,仿佛能将人的魂魄吸进去。
许成军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自己的倒影,以及那份毫不掩饰的、炽热的情感。
他是男人,所以许成军的心跳不易察觉地漏了一拍。
但他很快稳住了心神,不着痕迹地将手稍稍收回,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借此掩饰那瞬间的悸动。
他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这个过于私人的问题,而是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指着桌上那盘精致的日式鸡蛋卷说道:“尝尝这个,玉子烧,做得挺地道,甜度适中。”
宋梁溪看着他避而不答的样子,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这个男人更加神秘,更加让她想要探究。
哪怕他有对象。
她正要说话。
就在这时,居酒屋的门帘再次被掀开,一个戴着圆框眼镜、头发有些凌乱、气质颇为独特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似乎对这里很熟,跟老板打了声招呼,目光在店内扫视,最终落在了许成军他们这一桌三个明显的“外人”身上。
他盯着许成军看了几秒,眼中露出思索的神色,随即竟径直走了过来,用带着口音但能听懂的英语试探性地问道:
“Excuse me… Are you from the Chinese delegation?(打扰一下,你们是来自中国的代表团吗?)”
他特别看向许成军,脸上露出恍然和兴奋的表情:“I thought I recognized you! You are that…‘Chinese Oscar’! From the magazine!(我就觉得眼熟!你是那位……‘中国的奥斯卡’!杂志上的那个!)”
许成军三人皆是一愣。
“奥斯卡?”
“是啊,你的名字已经报社的记者们传遍了东京~谜の中国贵公子、文学使节団に现る!”
吴垒率先反应过来,用日语回应确认了身份,也给许成军翻译了几句。
给他尴尬的不行。
到是宋梁溪在一旁咯咯乐地不行~
这位中年男人显得非常高兴,立刻自我介绍,他竟然是日本漫画界的知名人物石之森章太郎。
这个年代和手冢治虫齐名的。
也是哥工作狂和夜间活动狂~
他显然是看到了《周刊新潮》上关于许成军的报道。
这位漫画名人毫不拘束地拿起自己桌上还没开封的一瓶麒麟啤酒,热情地给许成军三人的杯子满上,然后高高举起自己的酒杯,用生硬却充满真诚的中文大声说道:
“来!为了……中日友谊,长存!干杯!”
许成军笑笑举杯。
内心却撇撇嘴,友谊么?
友谊只能在东风之内。
但无论怎么说,这十年的中日友好时光也是真的。
虽然后来人很多对这段时光并不了解。
他的举动感染了周围几桌的日本客人,大家虽然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友善地笑了起来,甚至有人也跟着举起了酒杯。
旁边一桌下了班的日本“サラリーマン”(工薪族)喝得兴起,听说,知道这是中国来的知名作家,充满了新奇。
开始齐声唱起了一首旋律熟悉的演歌,虽然跑调,却充满了生活的热情与疲惫后的放纵。
居酒屋的老板娘,一位和蔼的欧巴桑,笑眯眯地给许成军他们这桌又送了一小碟腌渍小菜,用日语说着“サービス(赠品)”,并解释道:
“很多附近的常客都会在这里待到深夜,这里就像是他们的‘深夜食堂’,卸下白天的面具,倾诉烦恼,分享快乐。”
所以此时此刻在深夜食堂吃饭的你们快乐么?
又有多久没有纵情欢呼和畅饮?——
许成军有些痴了。
石之森章太郎的热情,周围工薪族不成调的歌声,老板娘温和的笑容,以及宋梁溪那双在酒意与灯光下愈发迷离、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眼睛……
这一切混杂着烤鱼的焦香、清酒的冷冽和空气中弥漫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喧嚣,像一张温暖而粘稠的网,将许成军轻轻笼罩。
然而,在这异国他乡的、看似融洽的热闹深处,一种更深的疏离感,却像杯底沉淀的残渣,悄然泛起。
快乐?
或许是有的。
但更多的,是一种漂浮感。
眼前这一切——经济的腾飞,物质的丰裕,甚至这看似亲昵的、为“中日友谊”的干杯——都像这居酒屋里昏黄的灯光,看似温暖,却照不透前路,也回不到真正的故土。
八十年代的日本,以一种近乎复刻的姿态,映照着他记忆中某个未来的模糊侧影,繁华,精致,却也在骨子里透着一丝难以言传的倦怠。
眼前宋梁溪那几乎不加掩饰的、带着崇拜与依赖的目光,这看似在异国氛围下自然而然滋生的情愫,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错觉”?
而耳边这为了“友谊”的干杯声,在知晓未来几十年波谲云诡历史走向的他听来,也带上了一丝荒诞的、可笑的色彩。
政治嘛~
弱小的时候要发展,但是历史不能忘,也不敢忘。
各种情绪。
对时空错位的感伤,对眼前情感的疏离,对看似牢固实则脆弱关系的洞悉,以及内心深处那一缕无法与外人言说的孤独。
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胸腔里发酵,膨胀,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忽然觉得,必须写点什么,才能将这复杂难言的心绪稍稍排遣。
“抱歉,失陪一下。”
许成军对石之森和宋梁溪他们轻声说了一句,从随身带着的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又向老板娘借了一支笔。
在周围喧嚣的声浪中,在演歌苍凉的余韵里,在宋梁溪困惑而迷离的注视下,他微微侧过身,伏在狭小的桌案一角,笔尖飞快地在纸上滑动。
吴垒好奇地瞥了一眼,看到那是汉字,便低声念了出来,声音在嘈杂中显得有些断续:
《居酒屋·昭和六十三年》
作者:旅人
居酒屋的灯影在梅雨里浮沉
暖帘垂下三寸寂寥
瓷碟上秋刀鱼的银鳞渐渐灰暗
像某些未及道别就冷却的约定
电视里相扑士的呼喝塌陷成雪
在啤酒泡沫中次第消融
邻座醉客的和歌断在喉头
化作醪糟里半枚月亮的残影
筷子轻搁成通往旧年的铁轨
而站台上飘满陌生的乡音
当老板娘添上第三壶菊正宗
我看见自己的背影正穿过纸拉门
在霓虹凋零的昭和深夜
除了溃散的余温
一切禁止入内
一切禁止入内
“送给你了,老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