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地方则更甚!朝中诸公,有几人愿意外放为官?又有几人不视外放为畏途?”
他停下脚步,目光如炬,直视着薛国观。
“朕来问你,若无今日之事,你这刑科都给事中,下一步升迁,无非是京中四品京堂与外放三品大员两个选择。”
“——薛爱卿,换做你,会作何选择?”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尖刀,将残酷真相剖得血肉具现。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答案,不言而喻。
朱由检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心中幽幽一叹。
人情如水,总是顺着最低的阻力流淌。
一流的人才,都涌去了翰林院,在经筵日讲上挥斥方遒,博取一个“清贵”之名。
二流的人才,在六部、科道之间辗转腾挪,谋求一个京堂之位。
三流的人才,或者斗争失败的人,才会被外放为巡按,巡抚,去往地方积攒资历,但也始终谋求再次入京。
那么,真正治理百姓的知府、知县呢?
剩下的,不就只有那些科举失意,才干平庸的三甲进士,或是靠着捐纳上位的举人了吗?
“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
朱由检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拿捏出来的悲哀。
“可是如今的大明啊,僻里乡间的灾患,早已远胜于中枢朝堂的弊病啊!”
薛国观的脑门上,热汗蒸腾。
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他明白了这位年少的君王,这番对话背后,究竟是何等宏大,何等恐怖的图谋!
他进宫之时,所求的,不过是借着修路之事,归并机构,集中事权,为自己捞取一份晋身的资历。
他甚至!
他甚至臆想过,或许这位新君根本就不懂得其中纠葛!
那他干脆糊弄了事也就罢了。
谁曾想这位陛下,想的,却赫然是……要扭转大明立国以来的人才流向,要重塑整个王朝的政治规则!
这是何等滔天的大事!
朱由检缓缓踱步,回到屏风之前,他拿起朱笔,在那三个他早已圈出的字上,狠狠地,又画上了一个圈。
“顺天府”。
“是故……”朱由检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薛国观,一字一句地说道:
“欲治京师,当从顺天府着手!”
“欲治大明,则必先断此清贵之路,改以事功为先!”
他大步上前,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薛国观的手。
那双少年天子的手,干燥而温暖,带着一种无法言明的力量。
“薛爱卿,朕方才所言,宰相必起于州部……”
“那么……”他的声音里,带着殷切的诚恳和期盼。
“你想当这样的宰相吗?”
这句话粗暴直白,毫无含蓄。完全不遵守这个时代的官场规则、君臣秩序。
然而薛国观却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脑门,烧得他浑身战栗,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地便要挣脱,便要下拜,便要叩首,以表达自己那无以复加的忠诚与激动。
可皇帝的双手,却如同一对铁钳,将他牢牢握住,让他动弹不得。
他只好竭力地躬下身子,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微臣……”
一开口,那声音的沙哑与干涩,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喉咙,才用尽全身的力气,继续说道:
“微臣……不敢奢望宰辅之事!只请为陛下,为顺天府事!臣必为陛下,治此百里之地,使之焕然一新!”
“好!”
朱由检闻言,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说不出的畅快与欣慰。
“好!朕今日起,终于要有朕的包龙图了!”
他牵着薛国观的手,如同牵着一位久违的知己,大步走到御案之前。
他亲手摊开一张崭新的白纸,目光灼灼地看着眼前的臣子,朗声道:
“那么,就请朕的第一位顺天府尹,为朕,也为这京师百万生民,重新写下这‘修路’之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