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账簿投入火盆。
火焰升腾,映照着一张张惨白而恐惧的脸。
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谈笑间便能决定一个人生死的主人,此刻却像受了惊的兔子,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第一次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千年声望,盘根错节的势力,在绝对的、不讲道理的皇权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
李璘甚至不需要证据。
他只需要让那十尊杀神在长安城里走一圈,就足以让所有阴谋诡计都胎死腹中。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朕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朕也知道你们想做什么。
朕,在看着你们。
夜,更深了。
长安城安静了下来,但这种安静,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窒息。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整座城市的咽喉。
天色,是被一种死寂的灰白浸染开的。
昨夜的浓墨被稀释,却未能带来丝毫暖意。
晨光穿不透笼罩在长安上空的阴云,反而让整座城池显得愈发惨淡,像一具失了血色的庞大尸骸。
往日里天街上喧嚣的早市不见踪影,连贩夫走卒都嗅到了空气中那股不同寻常的血腥味和恐惧,紧闭着门扉,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通往皇城的朱雀大街上,一顶顶官轿在诡异的寂静中前行,轿夫的脚步声都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凶物。
太原王氏的家主王维,坐在轿中,面色铁青,一夜未眠让他眼下乌青一片。
他身旁的范阳卢氏家主卢奕,则不停地用丝帕擦拭着额头渗出的冷汗,尽管清晨的空气寒凉刺骨。
崔月升的轿子行在最前,他撩开轿帘一角,看到的却是让他心脏骤停的景象。
宫门前的守卫,全换了。
不再是熟悉的金吾卫或羽林军。
取而代之的,是一群身着玄甲、面覆铁胄的士卒。
他们甚至没有持戟,只是按着腰间的刀柄,静静地立在那里,身形笔挺如松,却散发着仿佛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煞气。
他们看人的眼神,没有情绪,没有波动,就像屠夫在打量即将被宰杀的牲畜。
而宫门两侧,分列着十尊煞神。
正是昨夜那十位将军。
他们没有穿戴甲胄,只是一身寻常的武将袍服,可那股子睥睨天下的气势,比任何坚甲利兵都更让人胆寒。
白起依旧沉默,眼神所过之处,官员们无不低下头颅,感觉脖颈发凉。
霍去病则抱着胳膊,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在那些世家大族的家主脸上一一扫过,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
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在这十道目光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走下轿子,步行进入太极殿。
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往日里总要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的朝臣们,此刻却都成了哑巴,彼此间拉开距离,眼观鼻,鼻观心,偌大的太极殿前广场,只听得见衣袂摩擦的窸窣声和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崔月升走进太极殿,殿内冰冷异常,巨大的蟠龙金柱仿佛活了过来,冰冷的龙目正俯瞰着殿内众人,充满了审视与威压。
他下意识地寻找着盟友,却发现王维、卢奕等人,都离他远远的,仿佛他身上带着瘟疫。
“陛下驾到——”随着内侍尖锐的唱喏,李璘的身影出现在大殿尽头。
他依旧是一身玄色龙袍,步履沉稳,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熬夜的疲惫,反倒有种说不出的神采奕奕。
他径直走上御阶,在龙椅上坐下,目光淡漠地扫过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官。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李璘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狰狞的龙头。
每一个朝臣的后背都湿透了。
这种无声的凌迟,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加恐怖。
终于,一个须发半白,官职不过是从五品谏议大夫的刘挚,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压力,颤颤巍巍地走出队列,俯身下拜。
“启……启禀陛下。”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昨夜……昨夜城西驿站之事,已在城中引起巨大恐慌。所谓‘无头将军’的鬼魅之说,更是……更是动摇人心。臣……臣恳请陛下,明示天下,以安万民之心!”
他一开口,就像是捅破了那层脆弱的窗户纸。
立刻有官员附和:“是啊,陛下!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此等凶兆,不可不察啊!”
“妖言惑众!分明是宵小之辈在装神弄鬼!”
一名武将出列,声若洪钟,“恳请陛下下令,彻查此事,将贼人碎尸万段!”
朝堂上顿时嗡嗡作响,议论纷纷。
崔月升等人站在人群中,低垂着头,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们多希望此刻自己能是个聋子,是个哑巴。
就在这时,一个阴柔而清晰的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李林甫施施然地走了出来,对着龙椅深深一揖。
“陛下,臣有不同之见。”
他直起身,环视一周,脸上挂着他招牌式的温和微笑,只是那笑意丝毫未达眼底。
“此事,既非鬼神作祟,也非寻常宵小所为。”
他顿了顿,满意地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诸位大人可曾想过,为何这‘无头将军’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万国大典即将召开之际出现?”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李林甫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万国来朝,是我大唐盛世之景。若此时长安城中传出‘天降凶兆’,‘鬼魅横行’的流言,那些远道而来的藩国使臣会如何作想?他们会以为我大唐气数已尽,德不配位!”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愤慨:“这不是装神弄鬼,这是在动摇我大唐的国本!其心可诛!这是有幕后黑手,妄图破坏万国大典,让我大唐在天下万国面前颜面扫地!”
“轰!”
崔月升只觉得脑子里又炸开了一个惊雷。
毒!
李林甫这条老狗,实在是太毒了!
他三言两语,就将一桩江湖术士的把戏,直接定性为了动摇国本的惊天阴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御史中丞宋昱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李相所言,振聋发聩!臣附议!此乃天理难容之大罪!背后必有奸党在暗中策划,其心之险恶,罄竹难书!恳请陛下雷霆彻查,将此等叛国逆贼,连根拔起,以儆效尤!”
“臣附议!”
“臣等附议!”
一时间,朝堂上跪倒一片,群情激奋,喊杀声震天。
崔月升、王维、卢奕等人,面如死灰。
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
他们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和绝望。
然后,他们一咬牙,也跟着跪了下去。
崔月升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道:“陛下!宋大人所言极是!此等奸贼,与禽兽无异!臣……臣恳请陛下,严惩不贷!我清河崔氏,愿倾尽家财,助陛下……揪出这伙国贼!”
他喊得声嘶力竭,仿佛真的对那“幕后黑手”恨之入骨。
龙椅上,李璘一直冷眼旁观着这场拙劣的表演。
直到此刻,他的嘴角才终于向上微微翘起,勾勒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他看着跪在最前面的崔月升,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是一座山,压在了所有人的心头。
“哦?”
“既是爱卿所请……”
“那朕,便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