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处,则藏着一丝对历史循环与王朝痼疾的无力与无奈。
“四殿下,”徐达的声音不高,却低沉有力,仿佛带着金铁交鸣的回音,穿透了奉天殿前的压抑空气。他这不是在简单评价一场败仗,而是在剖析一个困扰了中原王朝千百年的顽疾。“萨尔浒之败,看似是将帅无能、士卒怯懦,实则败根,早在庙堂之上就已种下!”
他微微抬手,指向那仍在闪烁的天幕:“您看,杨镐坐镇沈阳,远隔重山,却要对前线诸将的进退指手画脚。杜松贪功冒进,他约束不住;马林遇袭,他救援不及;直至败局已定,才慌忙令李如柏撤退,致使军心溃散,又添伤亡!此非杨镐一人之过,乃是朝廷制度之弊!边疆战事,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若事事需千里请旨,等待那些不知兵、不识地理的文官阁臣们争论出个结果,纵然是孙武复生,亦难取胜!”
徐达的目光紧紧锁住朱棣,语气变得更加沉凝,几乎一字一顿,说出的话语却带着触碰帝国红线的大胆:“故而,老臣以为,对于辽东、蓟镇、宣大这等悬远边陲,非以‘藩镇’之法御之不可!须择一智勇大将,授以全权,令其开府建牙,便宜行事。粮秣辎重,可就地筹措;将领任免,可先行后奏;临敌战机,可独断专行!唯有如此,方能聚合边地之力,灵活应对,使虎狼之敌无隙可乘!”
他观察到朱棣眼中闪烁的炽热光芒,知道这番话切中了这位雄心勃勃的亲王内心深处的某种构想。但他话锋随即一转,泼下了一盆冰冷的现实之水:
“即便……殿下,老臣是说即便,您日后能迁都北平,效仿古人‘天子守国门’,以您的雄才大略,或可亲自震慑北疆。但后世之君呢?”徐达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预测的沧桑感,“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您能保证您的子孙后代,个个都如您一般知兵善战、敢于放权吗?若遇上一位长于深宫、体弱多病、或一心只想垂拱而治的皇帝,这遥远的边疆强藩,在他眼中,还是国之干城,还是……心腹之患?”
说到最后,徐达的声音已然低不可闻,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唉……‘藩镇’二字,自古便是双刃之剑。用之得宜,可为国家屏藩;用之失当,便是安史之乱。老臣深知,此议实乃取乱之道。莫说是允炆殿下那等深受儒臣影响的储君必定要削藩夺权,便是……”他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朱棣,话语在舌尖绕了一圈,终究化为无尽的沉默。
那未尽的言下之意,朱棣听得明明白白——便是你燕王朱棣自己,若有一天身登大宝,难道就能对手握重兵、尾大不掉的边将百分之百放心吗?你今日觉得藩镇必要,他日或许就会觉得藩镇可惧!忠诚与效率,集权与放权,这本就是帝王心术中无解的难题。
徐达这番基于血泪教训的直言,像一柄重锤,狠狠敲在朱棣的心头,让他对未来的思考陡然加深,也让一旁的太子朱标眉头紧锁,陷入了更深的沉思。边疆的困局,从来不止于外敌,更源于帝国权力结构本身的内在矛盾。萨尔浒的惨败,不过是这矛盾一次无比惨烈的外在表现罢了。
奉天殿前,只剩下天幕冰冷的光映照着众人各异的神情,以及那关于权力与忠诚的永恒诘问,在无声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