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万里不容置疑地低喝,将小石头向上托了托,调整好重心。
    他那件普通的军装棉衣下,肩背的肌肉瞬间贲张,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
    小石头冰冷的额头贴在他被汗水濡湿的后颈上,呼吸微弱得像游丝。
    伍万里背着小石头,再次迈开步伐。他的脚步依然沉稳有力,仿佛背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同志们!看见了吗?”
    “没人会被舍弃,总队长都会亲自背着战友走!”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一支什么样的部队?”
    “我们是党领导的中国人民志愿军!”
    “是同志!是兄弟!”
    “我们不抛弃,不放弃任何一个战友!”
    “脚下这241里,再难,也得蹚过去!”
    “为了胜利,为了活路,为了给牺牲的战友报仇!继续加速行军!”
    刘汉青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嘶哑却无比振奋人心的力量。
    “记住,无论身边谁倒下了,都要毫不犹豫的背起来!”
    “不抛弃,也不放弃,所以我们才是钢七总队!”
    伍万里背着小石头的同时,大声补充道。
    “是!”
    “不抛弃!不放弃!”
    “不抛弃!!!不放弃!!!”
    低沉的口号迅速在队伍中传递开,汇成一股不屈的洪流。
    钢七总队的战士们看着伍万里异常坚定的背影,看着背上昏迷的战友,一股热血在冰冷的四肢百骸里重新奔涌起来。
    刹那间,所有的疲惫似乎被这股悲壮激愤的情绪短暂压了下去。
    他们咬破了嘴唇,握紧了拳头,瞪圆了布满血丝的双眼,迈开早已麻木发胀的双腿,紧紧跟上前面那面移动的旗帜。
    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陡。
    翻越一道被冰雪覆盖的山脊时,队伍的速度被迫降了下来。
    北风裹挟着雪粒,像砂纸一样抽打在脸上。
    积雪没过小腿,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
    炮兵们更是步履维艰,沉重的部件深陷雪中,几个人合力才能拉动一点。
    伍万里始终走在最前面,背上的小石头没有醒,但他身体的重量在漫长的跋涉中持续消耗着这位指挥官的体力。
    汗水从他的帽檐边缘滴落,在眉毛和睫毛上凝成了霜花。
    他的呼吸也沉重起来,口鼻间吐出的白气凝而不散。
    夜色降临,寒气砭骨。
    队伍的行军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寂静的夜里,除了呼啸的风声,便是粗重得如同拉破风箱般的喘息,间或夹杂着战士摔倒又挣扎着爬起的闷响。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对抗大地、对抗寒冷、对抗沉重的装备和灌了铅的双腿上。
    连续高强度的行军下,真正的极限考验降临了。
    许多战士咬着牙,完全是靠意志在支撑。
    有人走着走着,眼睛就闭上了,靠着本能挪动几步,又被旁人推醒。
    双腿沉重得仿佛不是自己的,关节酸痛得难以弯曲。
    一时间,队伍前后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
    “总队长,我……我不行了!”
    又一个志愿军战士撑不住,靠着路边一棵枯树滑坐下来,大口喘气,眼神涣散。
    伍万里停下脚步,将背上昏迷多时、微微苏醒正在抽泣的小石头交给旁边的史前。
    “喝口水!”
    伍万里将自己水壶里最后一口温水灌进那名战士嘴里,又将自己舍不得吃的牛肉罐头塞进他手中。
    “站起来!”
    “坐下就真完了!”
    “想想你的爹娘,想想咱们牺牲的战友!”
    “朝定桥就在前面!”
    伍万里的声音嘶哑干裂,却字字如刀,敲打在濒临崩溃的战士心上。
    那名志愿军战士茫然的眼神逐渐聚焦,一股狠劲涌上来。
    他用尽全身力气,用树干支撑着,摇晃着站了起来。
    “总队长说得对……我走!”
    那名志愿军的声音微弱,却带着决绝。
    经过小小插曲后,部队继续行军。
    不知道奔袭了多久,朝定桥那险峻的轮廓终于在弥漫的晨雾中显现。
    桥下浑浊的汉江支流呜咽流淌,冷气扑面而来。
    “停下!”
    伍万里抬起几乎抬不动的手臂,下达了命令。
    他的命令如同天籁,整个精疲力竭的队伍仿佛瞬间被抽掉了所有筋骨,哗啦啦瘫倒一片。
    有人不顾地上的冰雪,直挺挺躺了下去。
    有人靠着冰冷的岩石,连动根小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剧烈地喘息,胸腔剧烈起伏。
    有人抱着水壶贪婪地灌着冰冷的河水,被呛得连连咳嗽。
    甚至,还有人直接昏睡过去。
    “不能睡!”
    “都给我醒着!”
    “太累了直接睡容易醒不来!”
    刘汉青强撑着疲惫的身体,嘶哑地喊着。
    “起来活动活动手脚!”
    “喝点水!嚼两口粮食!”
    他和还能走动的战士一起,挨个摇晃那些快要彻底睡死过去的战士并喊道。
    伍万里也靠在一块巨石上,摘下早已被冰霜覆盖的帽子,用力揉着发胀发木的太阳穴。
    他的双腿像注满了铅和碎玻璃,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全身的酸痛。
    脸上挂着厚厚的硝烟、尘土和汗渍混合的污垢,嘴唇裂开了血口子。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即将到来的战斗。
    “万里,好消息!”
    “余从戎和雷公、平河他们带着主力,按计划抵达朝定桥西岸了!”
    一段时间后,刘汉青疾步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焦灼说道。
    “其他情况怎么样?东岸美军有多少?”
    伍万里猛地睁开眼,精光四射的问道。
    “根据情报以及西岸观察和渡江前派往东岸的尖兵回报,情况不妙。”
    “美军补充团确实在桥东岸高地构筑了防御工事,人数约三千,机枪、迫击炮配置不少,甚至能看到几辆坦克和装甲车停在不远处的隐蔽位置。”
    “最要命的是,朝定桥的桥板全被拆光了!只剩下七根粗大的铁索横在江面上!”
    “美军明显是要让我们‘飞夺’不成,变成他们的靶子!”
    刘汉青迅速汇报道。
    “只剩铁索……”
    “哼,美国人这是料定我们插翅难渡,想在这里彻底困死我们。”
    “钢七总队的主力还在西岸,直接强渡在敌人密集火力下就是送死!”
    “而东岸的地势险要,敌人居高临下,就算我们这里全是天兵天将,直接正面仰攻这三千多守备队,伤亡也难以承受。”
    “时间……我们拖不起,西面的骑兵一师和南面的追兵随时可能压上来。”
    “不能让西岸的主力部队单独承担强攻的伤亡和压力!”
    “我们必须按原计划捣乱敌人在东岸的后方!”
    “光让余从戎他们在西边闹腾还不够,我们这里才是真正的尖刀!”
    伍万里想了想,当即说道。
    “万里你说得对!”
    “东西夹击,才能打乱他们!”
    “可我们这边人数不多,又是远道而来,疲惫不堪……”
    “说句实话,几百人冲击美军一个团,风险不小啊……”
    刘汉青深以为然道。
    “可美军觉得我们主力在西边闹,东岸后方肯定会有所松懈。”
    “他们是补充团,刚调上来没多久,未必是硬骨头。”
    “我们的警卫营是精锐,炮兵支队的火炮也还在!”
    “关键就在于出其不意,快、准、狠!”
    伍万里眼神越发坚定的说道。
    “总队长!志司急电!”
    一名满脸风霜的参谋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伍万里面前,递上一封译好的电文说道。
    伍万里迅速展开电文,刘汉青也凑了过来。
    电报先是传达了志司首长们对他们在汉江支流以高炮全歼美军战机的辉煌战绩的祝贺与极高赞誉,紧接着便是一段至关重要的信息。
    苏联方面提出,若钢七总队能在十天内攻克东线战略枢纽横城,则除已承诺的巡洋舰、驱逐舰外,额外增送六条先进潜艇,并派遣专家指导潜艇仿制工程!
    志司首长强调,此任务非死命令。
    横城要打,但务必“根据实际情况自行定夺”,“保存有生力量乃重中之重”,并且会全力策应!
    “十天内打下横城……”
    “万里,苏联这条件……太难了!”
    “横城可是东线重镇,驻守兵力绝对不少,防御也肯定严密!”
    “十天?”
    “我们现在连朝定桥还没过呢!”
    “而且……这任务一下,我们战术上完全被锁死了!”
    “原本视情况袭击横城是主动选择,时机不利还能从横城南面强渡汉江,甚至向南穿插跳出包围圈。”
    “现在要是接了这死命令,那就是无论如何也得硬啃横城这块硬骨头了!”
    “风险太大了!”
    刘汉青看完,眉头拧成了疙瘩,脸色有些难看,带着焦虑和不甘道。
    伍万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电报又仔细看了一遍。
    他的目光落在“保存有生力量乃重中之重”、“非死命令”、“自行定夺”这几个字眼上。
    冰冷的寒风卷着电报纸哗哗作响。他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出具体表情。
    数秒的沉默,仿佛凝固了时间。
    “潜艇战队群……是新中国海军短时间内能发展真正的杀手锏。”
    “一旦成功,意味着我的无限潜艇计划能加速破局,这买卖……值得做!”
    伍万里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笃定的说道。
    “汉青别急,谁说我们要被锁死,你忘了我们现在的行动目标了?”
    伍万里看着刘汉青焦虑的眼睛,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说道。
    打朝定桥?破开东渡通道……”
    刘汉青一愣,说道。
    “对!”
    “打下朝定桥,消灭或赶跑东岸美军补充团,我们就有了东渡的桥头堡!”
    “过了汉江,我们就不再是被压缩在城南、水原这狭窄三角地带的孤军!”
    “我们本来就能把战场搅到东面去!”
    “我们的目标原本就是争取时机,挥师东进,择机拿下横城!”
    “苏联这个任务,只是把我们原来就要执行的战术目标,明确化,并且加注了筹码!”
    “它并没有改变我们向横城作战的基本方向,只是让我们原本视机而动的策略,变成了志在必得的决心!”
    “更何况……志司老总说了,非死命令。”
    “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敢拼命的人。”
    “现在拿下朝定桥,就是为打横城铺路的第一步!”
    伍万里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道。
    “你说的也对,我们确实可以试试!”
    “反正那么多奇迹都打出来了,不差这一个!”
    刘汉青被伍万里的沉稳自信和清晰的战略眼光说服,所有的疑虑瞬间消散,胸中涌起一股豪情。
    “咱们的战士们,还能打的动!”
    “开国的虎狼之师就是精锐啊……”
    伍万里站直身体,尽管疲惫深入骨髓,但脊梁挺得如同标枪的说道。
    他的目光扫过正在抓紧最后几分钟休息、活动四肢、检查枪械的警卫营战士们。
    他们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倦容,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炮手们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冰冷的炮管,检查弹药。
    “传我命令!”
    “让余从戎他们十分钟后,率领火力支队在西岸发起猛烈攻击!”
    “摆出强渡朝定桥的样子,给我打出要把木板架到对岸去的气势!”
    “动静要大,攻势要猛!”
    “要把对岸美军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桥西头来,让他们以为我们主力要硬闯铁索桥!”
    “命令雷公,炮击目标调整!”
    “他的炮,按我根据情报侦查情况以及尖兵抓回俘虏口供的分析,瞄准我分析出的美军炮兵阵地预定坐标!”
    “在火力支队强攻开始后十分钟,也就是我们警卫营摸到美军装甲部队的位置时。”
    “我要听到雷公的炮弹,准确地、狠狠地砸到我预设的目标头上!”
    “要一举打掉美军的炮兵支援!”
    “命令平河!密切监视战场,尤其注意美军支援情况!”
    伍万里霸气十足的说道。
    “是!”
    刘汉青闻言,拿着纸笔速记着。
    “汉青,这仗……不能打成歼灭战。”
    “打得要快,要准,要狠!”
    “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
    “逼得他们指挥官不得不放弃这桥头堡阵地,逼得他们……向横城求援!”
    伍万里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狡黠道。
    “万里,您是说……?”
    刘汉青眼睛猛地一亮,当即抬头道。
    “没错!”
    “让雷公打掉他们的火炮,再让火力支队的强攻和我们的背后偷袭一起发力,把这补充团打残!”
    “打得他们指挥官惊慌失措!他唯一能想的救命稻草,就是离他最近、兵强马壮的横城守军!”
    “只要他肯求援,只要能引动横城方向分出兵来救援……那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调动敌人,分而歼之,运动战中,我们就有把握打掉横城的外围兵力,甚至……”
    “为我们最后拿下这座坚城创造战机!”
    “苏联佬要的横城,我们既在为他打基础,更是在为我们自己打!”
    “把韩军主力多引出来一些,到野外,到预设战场,比强攻他们的乌龟壳,划算多了!”
    伍万里微微一笑,快速说道。
    “万里!你这招高啊!实在是高!”
    “一环套一环!”
    “既解眼前之围,打通通道,又破中期之难,吸引调动横城守军,更铺垫长远目标攻取横城!”
    “一石三鸟,一箭三雕!”
    “我立刻去传令!”
    刘汉青顿时明白了伍万里这盘棋的精妙之处,由衷地叹服道。
    伍万里点点头,最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军装,紧了紧武装带,重新将打空的驳壳枪压满子弹。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警卫营战士和炮兵们面前。
    经过短暂休整,战士们灌了些冷水,啃了几口干粮,多少恢复了些许精神。
    “同志们!”
    “你们是最累的,走了最远的路!现在,还有一锤子买卖要做!”
    “前面!朝定桥对岸!就是美帝国主义的所谓补充团!”
    “他们拆了桥板,等着咱们钢七总队主力去送死!你们说!答应吗?!”
    伍万里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强大的感染力的说道。
    此时的风雪声很大,加上距离还够远,所以他们的声音并不会被美军听到。
    “不答应!!!”
    一时间,低沉却蕴含着怒火的吼声在雷公以及其他战士们喉咙里滚动。
    “好!”
    “炮兵!等我的信号,按我分析的坐标给老子狠狠地轰他们!”
    “警卫营的同志们!”
    “准备好跟我当尖刀!”
    “用枪弹,把咱们脚下这条路最后的障碍——杀穿!”
    伍万里看着这些战士们,最后动员道。
    “杀!”
    “杀!”
    “杀——!!!”
    低沉的杀声在山谷呼啸凛冽的风中回荡,如同暴风雨前的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