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和两位亲王前后离开了临安公主府,引来了京中无数人的遐想,许多的流言和揣测从这其中传出,而更多的则是对于李祺身体如何的猜测。
这些猜测如何那纷飞的花,飘飘扬扬的落在每个人心间,时间已经悠悠进入了十二月,纵然是应天坐落在南方,也已然开始寒意森森,况且这几年的应天格外冷,仿佛自靖难后,便有北境的寒霜被携来!
自朱高炽等人离开后,李祺就陷入了忽睡忽醒的状态中,直到他的状态彻底稳定下来,已经是十二月的末尾,再过几日就是永乐三年的正月初一,距离春闱时间亦不远了。
李祺状态方一稳定,带着浑身冷气和皇帝和徐皇后以及道衍和尚就这般闯进了李祺的病舍之中。
“朕还以为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陛下为了臣甚至将春闱推前了两个月,这便是圣谕,圣上乃是天子,圣上有命,纵然地府阎罗也不敢提前收走臣的命!
臣一定会好好活着,绝不辜负圣上之德。”
“皇后,大师,还记得朕来时在路上说过什么,你看到没有,李祺绝不会有什么哀怨之意,他甚至还会和朕开玩笑。”
徐皇后温婉一笑,“景和乃是世之奇人,陛下亦是奇人。”
“朕可不是什么奇人,最能和景和说到一起的是这个老和尚。”
“陛下说笑了,贫僧在景和公面前,也只能俯首倾听而已,如何敢相提并论?”
众人言语中皆是欣然之意,一时病舍之中竟有笑语吟吟,似是李祺将要康复一般,只是这笑意中终究蕴藏着一丝苦涩,朱棣声音越来越低,最终长叹一声。
“朕才得了一个知己,才一年就要失去了,以后国事有了疑难该问谁呢?”
“陛下天纵,任何臣子都能在陛下之下创造功业,朝中、阁中俱是能臣,即便没有臣,陛下依旧可以创造不朽功业。”
朱棣闻言眼神却微微锐利起来,“朕岂不知诸卿皆是人中龙凤,可他们和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顶级的皇帝能察觉出这一丝根本的不同,是以朱棣才如此信重李祺。
“史书上每逢大臣临终之际,总会向皇帝进献往日难以言明之事,以作为托付,景和你可有何等之言,往日不曾能言明,今日你便一并道出。”
史书上有很多臣子临终前的遗言,其中多半为告诫,但很神奇的一点是,皇帝基本上都不听。
现在朱棣主要来问,自然不同,他是真的感觉到李祺有不少未竟之言,或许有些话只能在临终前才能说吧。
其实李祺已然没什么想说的话了。
很多事在这个时代说出来都没什么用处,迁都乃是必然,不用他来说。
下西洋很重要,可实际上不是什么能持续的事情,这像是经略草原,投入大于产出,一旦王朝进入衰退期,是必然失败的。
那该说些什么呢?
李祺想到了一项朱元璋很离谱的政策。
“陛下,臣听闻您正在准备下西洋的舰队。”
一提到这支舰队,朱棣顿时有些兴奋,他建立这支舰队的目的很简单,建立西洋的朝贡体系,至于去侵占土地,实话说很不现实,这毕竟不是经营游戏,把颜色一填,这地方就归天朝统治了。
朱元璋花了三十年,再加上沐国公府镇守两百年,云南这地方才成了所谓汉地十八省之一,朱棣有生之年能维持住当前的军事边界,然后把贵州郡县化就很不得了了。
“大明强盛,正当使四方宾服,而使诸藩入贡,大明之威,广耀当世。”
“陛下有没有觉得数百艘船,两三万人仅仅作为出使、贸易、朝贡,人数太过于多了?”
朱棣闻言一愣,他知道李祺之前对建立船队一向是支持的,如今这是何意?
李祺也不再卖关子,“当初太祖高皇帝设立了十五个不征之国,臣以为这有些儿戏,陛下觉得呢?”
朱棣的眼神瞬间锐利了起来。
李祺的身体这么虚弱,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些有气无力,可这仅仅几个字,却让朱棣仿佛看见了鲜血淋漓和刀枪剑影!
“不征之国乃是因其地远,隔着重重高山汪洋,得其地不足以供给,得其民不足以使令,且北方蒙古的威胁还非常大,耗费国力远征这些偏远小国,没有什么用处,景和应当知晓,何意出此言?”
李祺嘴角扯起一丝笑意,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无限的坚决,“周天子觉得王畿之外皆是蛮荒,秦汉之时江南、岭南皆是山越,唐宋之时朝臣闻岭南而色变,如今云南亦是汉地,江南已然是人间天堂,安南之地流传来的占城稻产量颇丰。”
李祺每说一句,朱棣的眼睛便亮起一分。
“如今大明的确是不能跨越山河去征讨,可总不能日后也囿于祖制而不去做,如果陛下都不敢违反此令,那后世之君又当如何呢?
况且自元朝时海上便时常有倭患,陛下既然想要打通西洋贸易,那岂能放任东洋袭扰呢?
蛮夷畏威而不怀德,总是要打杀一番。”
李祺语气依旧是淡淡的,朱棣感慨道:“朕没想到你竟然会说这件事,朕本以为你会说迁都之事、蒙古之事、夺嫡之事、诸王之事,甚至会规劝朕日后莫要急躁。
可却没想到你会提下西洋之事。”
“那些事以陛下的才情智慧,必然可以完美应对,又何须臣多加置喙呢?
下西洋之事,陛下虽然看重,可却亦不太看重,大明以再造中国而立国,已然是盛事,可大明未来能鼎盛到何等地步,便在此事之上。”
朱棣闻言一震,他万万没想到李祺竟然会对下西洋之事有如此大的期望。
李祺是想请朱棣下令,日后永不禁海的,可想想还是算了,大明毕竟是个封建王朝,等到发现海外交流会影响统治后,依旧会选择禁海,这等事还是交给子孙去做吧。
说完这些事,李祺竟然已经觉得有些疲累,这一幕看的朱棣又是一叹,当初李祺可是能陪着他处理一整天政务,数百件国家大事,全部提出意见,而丝毫不见异样。
如今不过是说几句话,讲了一件事而已,便已经疲累成这样,这是生机愈发缺乏之相。
“临终之际,朕不该让你再谈这等国家大事。”
朱棣一叹,“景和,你与朕相识一场,又是朕的妹夫,乃是宗家之人,朕便一向对你多几分亲近。
朕今日前来,实际上并不是对国事有何等担忧,而是想要听听你说些心里话,对大明、对朕,人常说良师益友,受用终生,朕从前没有这些,最不喜欢听人说劝谏之言,好在后来有了你这个益友,你是个颇有智慧而洒脱的人,数遍大明,没有出于你右者,朕希冀你的人生态度,才能听进去些东西。
可惜你也要先朕而去,若是你有只言片语留下,能让朕时时警醒,那便最好不过了。”
李祺闻言沉吟,“陛下,臣年幼时鲜衣怒马,钟鸣鼎食,青年时遭逢大变,险些堕落无间,受尽了人情冷暖,中年后逐渐勘破世事,曾于长江之上观浪花东去,得词一首,唱尽了臣这一生所向,若陛下不弃,愿为笔墨!”
“朕有幸!”
李显穆扶着李祺从床上坐起,而后下了地至桌案前,临安公主如同往常为他研磨,亦有泪珠落于其中。
李祺手有些抖,可握住笔的那一刻,他的手很稳,以狂草于宣纸之上狂放肆意。
笔落,一顿。
屋中众人,皇帝、皇后、道衍、临安公主、李显穆俱向纸上看去,但见龙飞凤舞,乃是一首临江仙词。
词曰: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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