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作世子妃十年有余,从未想过以后宫妃子的身份侍奉君王,可造化弄人,阴差阳错将我姊妹俩的身份互换,妹子既然与世子相处和洽,我便只求在宫中安稳度日,终老一生,成为维系两族最微不足道的一根蒲草,这一点奢求,果真太过任性么?”
皇帝甩开她,冷道:“别忘了你可是蒙兀的公主,你和其木格,无论在蒙兀还是中原,终究会被当作联姻的工具送给有利于布日固德的同盟,甚至敌人,这一点,你身为长女,早就应该清楚。朕三番两次对你低声下气,晓之以理,一再容忍你的不敬,你却讨价还价,不识进退,口中说着恭敬,心中却不知作何想。阿茹娜,待在朕的身边,果真有这么委屈你?”
她一时语塞,心乱如麻,不停思索皇帝的话,茫然地想:当下皇帝的怒气显而易见,一触即发,若再触犯皇帝的逆鳞,保不准他真的会下旨重罚身边的人。难道当真只有成为皇帝的妃子,才算得上是对所有人,所有事最好的成全么?
她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浑浑噩噩往后退,直至退无可退,撞上身后的花梨木书案,她用手撑在案边,不经意间碰到一个物事,不禁脸色一变,慌忙试图将那东西移走,生怕被皇帝发现。
“藏什么?”皇帝却已察觉她的异样,投来鹰一样锐利的目光。
“没..…没有.…..”她吓得有些口结,忙撇开视线,只觉背后凉飕飕的。
她的那个“不”字仍卡在喉中,皇帝已一把将她推开,趁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她手中的物事——一个绣鸳鸯合欢的香缨。
鸳鸯…..皇帝神色一愣,毫不犹豫将那香缨翻倒,从内掉出来的,既不是寻常的麝丹蔻粉,也不是珍珠宝石等小玩意,竟是一张软扑扑的枫叶!
皇帝俯身拾起,眯了眯眼,仔细端详,原来这是一张红叶笺,上头有浑润飞逸的楷体小字写着一句“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字字大小皆如红豆,寥寥八字尽寄相思。
这手字迹笔法洒脱,独树一帜,一望而知,除了裴颍,京中无人能出其右。
陡然间,他脑中闪过她曾说过的话,“臣女区闻陬见,只求岁月静好,与夫君执手至白头”——这就是她口中所提的定情之物!
那时在真光殿,他还以为这只是她为了与他生分,故意捏造出来的物事,不曾想,果真有这么一个定情之物,叫她贴身收藏,果真有这么一个人,叫她心心念念!
宫人近日来报,她向内务府讨了些丝线,整日里关在房内埋首女红..….他想,她终于是找到了打发时日的寄托,于是,他吩咐配给她的丝线都要顶好的,还借宫婢之手向她推荐近日京城时兴的纹样。
原来如此,她近日来用尽心思绣出来的香缨,就为了用来装这心头宝贝,好,很好,好得很......
不知不觉的,那张红叶笺被他捏成一团。
他眼中寒光一闪,咬牙道:“这里是后宫,你的不甘和委屈可以用来是思乡,思亲,怨天,怨地,甚至怨怼朕,却容不下你有这样的心思,肆无忌惮思念别的男子,何况那男子是朕的堂弟!”
皇帝勃然大怒,浑身充斥森然的戾气,犹如一只猛兽,发现猎物企图逃跑,眨眼间显出狰狞可怖的一面,他伸手一把扼住阿茹娜的咽喉,恨道:“他不过与你定过亲,你俩只在晴波殿上匆匆见过一面,就为了这一面,你要做什么?做节妇么?”
皇帝的手劲越来越大,阿茹娜呼吸逐渐困难,她向来力气甚大,胡乱挥动手臂,企图逃离他的掣肘,可眼下使尽全力,亦不能撼动他分毫。
她越是挣扎,气力消耗越厉害,渐渐的,她的意识模糊起来,在残存的意念里,浮现出的是,从前书信上提过的一句诗文——得成比目何辞死③......愿作......鸳鸯不羡仙。
草原上没有鸳鸯,她却也不能老了脸去问西宾先生,唯有使通婢子乌兰,悄悄从过往的汉商手上买来带有鸳鸯的绣品,一针一线模仿女红。
这一刻,她不觉得痛,也没有惊惶忧恐,她不再挣扎,身子变得轻飘飘的,仿佛飘回了草原,就在自己的帐包里,那是某个下了学的午后,她也不去挽弓骑马,只一心一意做着绣工,一面想着许多关于“鸳鸯”的诗词,心底蜜意绵绵......
只这样罢…...只消再忍一会...…魂魄便可以飞回草原,回到父汗和哥哥身边,长生天也会明解她的心意...…只这样罢..….她不怨皇帝,反倒不知不觉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①星辰汤:星辰汤是华清宫皇帝专用温泉,此处借用。
②得成比目何辞死:唐·卢照邻《长安古意》有“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