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禾呢,温禾何在!”
    他刚喝下御医熬好的汤药,喉间还残留着苦涩的药味,屋内站着的几个勋贵见状,都暗自松了口气。
    褚亮若是出事,他们这些勋贵与士族之间的联系,怕是要断了一大半。
    可没想到,他一醒来,竟然就喊温禾的名字。
    “希明啊,你现在可别再提那个竖子了。”
    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勋贵上前两步,语气带着几分劝慰。
    “当务之急是顾好你的身子,弘文馆离不开你,陛下那边也还需要你帮着说话,你要是倒下了,咱们这些人的后辈,日后想进弘文馆可就难了。”
    这话并非虚言。
    在场的勋贵,大多出身关陇或山东士族,平日里本就与其他士族有些隔阂,全靠褚亮从中周旋。
    褚亮虽是河南褚氏出身,却与弘农杨氏、河东薛氏渊源颇深,当年在秦王府时,更是负责替李世民拉拢勋贵的关键人物。
    也正是因此,李世民才对他格外其中,
    如今他身为弘文馆学士,自然是要投桃报李。
    若是褚亮出事,换了旁人来掌管弘文馆,未必会像他这般通融。
    到时候他们家中后辈,怕是再难有这般轻松的入仕机会。
    可褚亮却像是没听进劝慰,双眼猛地瞪得溜圆,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指着宫外的方向,情绪激动地喊道。
    “温禾那竖子绝不可留!他在宫中吟诵的那首诗,是要断了我士族、世家的根基啊!”
    “他绝不能留在长安!”
    他刚才在宫中虽昏迷了片刻,可温禾后续的诗句,却一字不落地飘进了他耳中。
    “沈沈朱门宅,中有乳臭儿”
    “二十袭封爵,门承勋戚资”
    每一句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他比谁都清楚,这些话若是传扬出去,天下寒门士子和黎庶百姓,定会把他们这些勋贵士族当成欺压良善的“虎豹财狼”。
    到时候怕是连他们的名声都要彻底臭了。
    “快!快让人去传风声!”
    褚亮猛地坐起身,不顾御医的叮嘱,声音因急切而嘶哑。
    “就说……就说,说他……”
    话未说完,褚亮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沉闷,像是有块巨石压着,呼吸瞬间变得困难。
    他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只觉得喉间一甜,“噗”的一声。
    一口鲜血再次从口中喷出,溅在身前的锦缎被褥上,殷红刺眼。
    紧接着,褚亮的头一歪,双眼紧闭,竟又昏死了过去。
    “希明!”
    “褚学士!”
    屋内的勋贵们顿时慌了神,纷纷围上前,有的伸手去探褚亮的鼻息,有的则对着门外大喊。
    “快!再去请御医!褚学士又昏过去了!”
    一时间,褚府内人声鼎沸,原本就紧张的气氛,变得愈发混乱。
    几个勋贵看着软榻上不省人事的褚亮,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
    温禾一首诗,竟把褚亮逼到了这般地步。
    若是此事传扬出去,他们这些勋贵,怕是要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更会让陛下对他们生出不满。
    “这温禾,真是个煞星!”
    一个勋贵咬牙切齿地说道,眼底满是恨意。
    “两日后的朝议,咱们必须联合更多人,一定要让陛下严惩此子,否则后患无穷!”
    其他人纷纷点头,眼神里满是坚定。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若是不能扳倒温禾,只怕日后他们的子弟便再难进入弘文馆了。
    百骑司的校场上。
    烈日如火球般悬在半空,晒得地面发烫,连空气都像是被烤得扭曲。
    谁也没有想到,这才入春没多久,天气竟然就这么炎热。
    温禾对此毫不在意,他正斜倚在树荫下的藤椅上,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羊汤,香气随着微风散开。
    偶尔有凉风吹过,拂去额间的薄汗,倒比在两仪殿应对那些勋贵舒心多了。
    不远处,苏定方正带着一队百骑士兵练障碍跑。
    士兵们身上都穿着十几斤重的玄铁甲胄,甲片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每跑一步都发出“哐当”的轻响。
    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浸湿了内衬的布衣,在后背洇出大片深色的痕迹,却没有一个人放慢脚步。
    “干嘛呢!跑这么慢,中午没吃饭啊!”
    一个满脸风霜的老兵拿着长棍,在障碍旁来回踱步,对着落在后面的士兵大声呵斥。
    “曲江池里的老鳖都比你们跑得快!再慢些,晚上就别想吃饭了!”
    另一个老兵也跟着附和。
    “都给我拿出点劲头来!咱们是陛下亲军,要是连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护着陛下!”
    士兵们被骂得脸色通红,却没人反驳,只是咬着牙加快了脚步。
    障碍跑的最后一段是陡坡,几个体力不支的士兵脚步踉跄,却还是互相搀扶着往上爬。
    温禾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扬。
    他当初力主加强百骑的训练强度,就是为了让这支亲军真正具备“以一当十”的实力。
    “小郎君。”
    一个略显拘谨的声音传来,温禾不用睁眼也知道是张文啸。
    温禾闭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张文啸连忙凑到跟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标下已经按照小郎君的吩咐,把弘文馆学子擅闯贡院、勋贵想搞特权的事情,跟孟周、赵磊和吴生他们说了,范彪也留在那边协助他们,确保消息能传到更多寒门士子耳朵里。”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显然觉得自己把事情办得很妥当。
    温禾这才打着哈欠,缓缓睁开眼。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映出几分慵懒,却又带着一丝清醒。
    “他们三人听了之后,反应如何?”
    “那三位书生啊,当时就义愤填膺,拍着桌子说勋贵太过霸道,连科举公平都要破坏!”
    张文啸笑着回道。
    “以标下来看,就算小郎君你不吩咐,他们要是自己得知此事,也定然会群情激奋,说不定还会主动去联络其他士子。”
    “不会。”
    温禾摇了摇头,从藤椅上站起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他走到校场边缘,目光望向远处的长安城,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
    “书生造……做事,十年不成,他们这些人最是优柔寡断,若是没有人在后面推一把,别说让他们反抗勋贵,他们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有。”
    张文啸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问道、
    “小郎君,那些寒门和庶民士子,难道不知道勋贵搞特权、占名额的事吗?他们寒窗苦读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能通过科举出人头地吗?”
    “他们当然知道。”
    温禾转过身,看着张文啸,眼神里带着几分复杂。
    “甚至比我们想象中更清楚,哪些勋贵子弟没真才实学却能轻易入仕,哪些名额被世家暗中把持,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可知道又如何?他们不敢说,也不敢反抗。就好像掩耳盗铃一样,只要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就觉得那些不公与自己无关,日子还能继续过下去。”
    “他们怕得罪勋贵,怕被报复,怕自己寒窗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所以宁愿忍气吞声,也不愿站出来说一句‘不公’。”
    张文啸闻言,突然狡黠的笑了起来。
    “所以小郎君你就点了一把火。”
    温禾莞尔,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两日后。
    长安城,三味书屋外面。
    “诸君,我等寒窗数载,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求报效家国吗?”
    “可是如今,那些人,他们依靠着父辈的荣光,摧毁了给予我等的公允,诸君想想家中那期盼的父母,妻儿的希翼,我等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夺走原本该属于我等的一切吗?”
    只见那茶楼上,孟周义愤填膺。
    在街道上,先是数十个被他们暗中联络的士子,后来是前来买书的。
    再后来是听到风声而来的。
    “某知晓,我等出生卑微,自魏晋九品中正制以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黎庶,高门窃据高位,掌握朝堂,因此才有祸国殃民之辈频出,天下才会兴替频繁!”
    “那些人说我们如猪狗,是田舍郎,不配登上那高高在上的庙堂。”
    “可就在昨日,某亲耳听到一位少年振聋发聩之声。”
    “他做了一首诗。”
    说到这孟周故意停顿了一下。
    那些围聚过来的人,都好奇的向他投去目光。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孟周几乎是歇斯底里吼了出来。
    周围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寒门和庶民士子都不由屏气凝神。
    这一刻他们感觉仿佛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今日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行卷无论,被那些高门鄙夷。
    但还是想凭借着满腔热血参加科举证明自己。
    然而,每当那些高门出身的人见到他们时,都会肆无忌惮的耻笑。
    说他们是痴心妄想。
    有些人真的认命了,所以去成了小吏。
    有些人浑浑噩噩的回了家中,再也不读书了。
    还有些人在坚持苦读,可是却看不到一点希望。
    而今日,却有人告诉他们!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就在这时,只见人群中的吴生高声问道:“敢问这位仁兄,这首诗是何人所作,竟然如此振聋发聩。”
    这自然是温禾安排的。
    孟周随即趁势而为,喊道。
    “这首诗乃是高阳县子前日有感而发,当时他被弘文馆的人质问,便作出了这等绝唱,而如今他为了为我等伸张公正,正在朝廷上被那些碌碌无为之徒逼问。”
    “那些人视天下士子为无物,视朝堂法度为无物,如今他们就在那朝堂上逼迫陛下,逼问高阳县子,诸君,我等苦读圣贤之书,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不忠不义之徒,窃据朝堂吗!”
    孟周的声音都变的有些嘶哑了。
    而就在这时,只见人群中,忽然有个穿着儒衫的高头大汉怒吼着。
    “是男儿的便谁某去朱雀门为陛下请命,为高阳县子伸冤!”
    原本早已经安排好的人,在下一刻当即齐声呐喊。
    小小的东市,刹那间群情激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