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纸很是重视,是以心中并无轻视之意。
可是,当崔三娘子看到纸上内容之后,却是依旧忍不住小脸微变。
但见她之前同宋言所说之策略,多半都记录在白纸之上,甚至包括了商税,以及阶梯型收税的方针。
原本崔三娘子觉得宋言本人,只是骁勇善战,于文事方面虽擅长遣诗作词,却不通文政,否则也不会向她提出那么多问题……只是燕王善于听从旁人的意见,所以才能将安州和平阳治理的井井有条。她自是不会因为这样便对宋言有轻视之意,毕竟知人善任本就是为王者最为重要的才能之一,却也不免将自己放在了更为重要的位置。
只是现如今瞧见纸上内容,方知世界之大,能人辈出。
自己这点才能简直就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一时间心中甚至对宋言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敬佩,甚至是恐惧。
她实在是无法想象,一个人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这般,在格物方面有经天纬地之才,能改进炼铁法,轻松锻造百炼钢,让麾下兵卒的盔甲武器尽皆提升一个档次,更能创造出白糖,雪盐,炒茶,香皂这些神奇之物,带来数不清的利润;在行军布阵方面,更是数次以少胜多,无论是狡诈残忍的倭寇,横行无忌的女真和匈奴铁骑,都能一次次将其镇压,绞杀,铸就京观狂魔之威名;更能提笔做文章,诗词传千古。
现如今,就连治国方略也是信手拈来。
她甚至忍不住想要问一问,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什么事情是宋言不会的?
在这张纸上,还写有一些诸如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火耗归公,养廉银,廉政公署等诸多政策。
摊丁入亩,便是将人头税综合到田税当中,从此之后不再征收人头税,而是根据田地多寡征税,如此便能在很大幅度上降低地主屯田的欲望。
至于士绅一体纳粮,根据现如今中原四国的律法,秀才可免八十亩田税,举人免四百亩田税,进士免两千亩田税,至于朝堂重臣,开国勋贵,免税数额更高,综合起来绝对是一个难以想象的夸张的数字。这种特权也直接导致,平民因不愿承担高额田税,主动将田地献给士绅,士绅收取比国税稍低一点的佃租,从而截留本属于朝廷的税款。
更有甚者,士绅集团为了一直维持自身的利益,还是在仁宗时期上书谏言,官员致仕归乡之后,依旧要保留免税特权,甚至还能家族代代传承。在废除商税之后,人丁税和田税本就成了朝堂财政的两大支柱,如此一来,田税这根支柱直接被斩断。
按照崔莺莺根据崔家祖地的情况估算,整个宁国有一半的田产为世家门阀和地主所有,剩下一半当中,八成都挂靠在士绅名下,当宁国遍地饿殍的时候,士绅权贵的地窖中,免税粮早已堆成霉山。
而士绅一体当差纳粮,便等同于直接废除了科举功名持有者,当朝重臣,致仕官员,开国勋贵的税免特权,使特权阶层与平民同等承担田赋,从而保证国税不至流失。
崔莺莺相信,士绅一体纳粮绝对是能严重遏制土地兼并的政策,甚至比摊丁入亩的效果还要明显。
但,崔莺莺同样能从这张白纸当中,嗅到浓郁的血腥味。
她甚至可以预见,一旦宋言在封地中推行这条政策,势必会引起封地中所有读书人,官员,权贵的反抗,甚至在整个宁国都引起轩然大波,而宋言则势必会成为全天下所有权贵阶层的眼中钉,肉中刺,人人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
她的面色已经煞白,只觉头皮发麻。
修长的脖子控制不住的蠕动着,吞咽着口水,手足都是冰凉。
努力压着心中恐惧,再往下看去。
接下来便是火耗归公。
宁国征收的赋税,主要是三种,第一种税粮,第二种铜币,第三种税银。
其中税粮和铜币最多,银子因为产量的缘故稍稍次之。
而铜币,银子,因为在长时间的交易流转之中,可能会出现腐败,锈蚀之类的情况,是以需要重新熔铸,所谓火耗指的便是熔铸之时产生的损耗。
实际上,这种损耗并不是很大,最高不会超过百分之一。
但,不管多少钱,这笔钱官员肯定不会自掏腰包补上,是以便会重新摊牌,额外加征,如果只是按照正常比例加征倒也没什么问题,可实际上加征的比例远远不止百分之一,好一点的可能百分之二十,三十,更有甚者能达到百分之一百二。
等同于双倍赋税。
而多出来的钱财,就被各级官员私分。
火耗差不多算是地方官员一笔人尽皆知的灰色收入,而现在宋言这是要将这一笔灰色收入充公……这岂不是等同于直接从地方官的手里抢钱?
崔莺莺都头皮发麻了。
宋言所罗列的新政,每一条都是要命的,要么,要了他宋言的命,要么就是要了百官,士绅,地主和世家的命。
可不知怎地,崔莺莺在惊惧之余,内心深处居然悄悄涌现出一种怪异的兴奋。总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或许这般轰轰烈烈的干一场,才不枉这世间走一遭?
如果说之前崔莺莺崔宋言是有些微好感,加之敬佩和恐惧,那么现在更多的便是敬重。
她果然没看错人。
这果真是个不一样的男人。
这才是能真正能让她倾心的男人。
纵然有朝一日身死魂消,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一时间,望向宋言的眼神都透着热切。
“三娘子觉得,现如今本王封地中推行这些政策,可否?”宋言笑语吟吟的问道。
崔莺莺深吸一口气,略微颤抖着手指,双手重新将宣纸送还宋言手中,那般姿态甚至让崔世安都有些好奇,不知这纸上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居然能让三姐这般模样。
抿了抿唇,崔莺莺用略微干哑的语气缓缓开口:“如此大事,妾身不能代替王爷决定,然妾身可以帮王爷分析一下利弊。王爷所写之策,皆是可以让一个王朝千秋万载之策,然而,这些政策势必会得罪太多太多人,到那时,普天之下,举目皆敌。”
“王爷,可准备好了?”
宋言哂然一笑:
“虽千万人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