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主力屯于江陵,逡巡不进,甚至不敢前出至猇亭与我决战。
“朕与诸将研判,彼辈是想等我师老兵疲,或是待夏水暴涨,江流湍急,使我粮道转运艰难之时,再缓缓图我。
“子龙将军以为如何?”
赵云颔首:“陛下英明,所见与臣略同。陆逊用兵,向来沉稳,甚至可以说是隐忍。他确在等待时机,寻找我军的破绽。”
“正是如此。”
刘禅接口,眉头微蹙。
“故而,如今军中对于这夷陵城,是攻是围,颇有分歧。
“有将士认为,当效仿当年陆逊故智,以静制动,围而不攻,静待武陵乃至荆南诸郡县起义消息传来,俟孙权后院起火,军心自乱,我再伺机而动。
“此所谓『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
他顿了顿,又继续道:
“然,亦有将士以为,夷陵乃东出要隘,此战志不在这一城,而在江陵,在湘西,在整个荆南。
“若迁延日久,恐生变故。当不惜代价,猛攻夷陵,哪怕付出伤亡,也要尽快拔除这颗钉子。
“纵不能拔,亦可震慑孙权,逼其来援,届时我再以逸待劳。
“子龙将军以为,这夷陵究竟是攻是围?”
赵云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帐中诸人,缓缓道:
“陛下,诸君。
“此番东征,我大汉志在收复荆州旧土,雪耻复仇,夷陵确是一定要拔除的障碍。
“否则,大军如鲠在喉,难以进至江陵。
“只是朱然此人,陛下应已知其之能。
“昔年他随吕蒙袭夺荆州,后为孙权镇压江陵,数年间,再三与魏军周旋得胜,并非庸才。
“闻其治军严谨,在吴军中亦素有威信。
“观今日城头,虽受我檄文、赏格扰乱,却仍能迅速稳定,可见其军纪尚存,军心未散。
“若我只围不攻,望其自乱,恐旷日持久,积年难拔。
“如是,反堕我军锐气,给陆逊更多从容调度之机。”
众人颔首之时,赵云话锋一转:
“强攻硬打,纵然能下,亦必损我精锐,非上策也。
“故云以为,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当攻夷陵之心,待其心乱,再拔其城,方为上策。”
“子龙将军方才在土山之举,便是此意吧?”
刘禅其实亦有此意,只是到了夷陵这个地方,不免忐忑,四叔又近在临沮,于是便一直在等四叔至此,共拿主意。
“陛下明鉴。”赵云点头。
“云方才已命人将檄文及赏格,射入城中。”
“朱然能控部曲,却未必能控城中因坚壁清野而被强征入城的夷陵百姓,以及夷陵城中家业受损、心怀怨望的豪强士民。
“我大军压境,孙权援军逡巡不前,城中粮草终有尽时,人心岂能长久稳固?
“臣意,可日夜派小队人马,轮番佯动、鼓噪,或夜惊其营,或假作攻城姿态,使其军民不得安枕。
“同时,继续以箭书传讯,不仅传赏格,更传我大汉优抚政策,传荆南已起义归汉之闻,摇其守志。待其军民困乏,人心惶惶,内变自生,届时再辅以雷霆一击,则夷陵可破,而伤亡可减。”
“善!”刘禅抚掌笑答。
……
次日,天色蒙蒙亮。
汉军营中鼓角齐鸣。
数千人马开出营寨,在夷陵东、南两门外列成严整阵势,冲车、云梯等攻城器械也被缓缓推至阵前,一副即将大举攻城的态势。
城头吴军见状,立刻敲响警钟,士卒奔走,弓弩上弦,滚木礌石准备就绪,气氛紧张到极点。
朱然、朱绩、钟离牧诸将登城督战,奔走不停,号令不止。
城东土山。
几架拽索式投石机,在数十将士的合力操纵下,接连不断朝城中抛去弹丸。
这些弹丸在半空中便纷纷散开,刹那间,数百上千张雪片般的纸张,借着东南风势,飘飘扬扬,洒向夷陵城内各处。
城头。
一名吴军什长下意识接住一张,他不识字,忙递给身旁认得几个字的同袍。
那士卒结结巴巴地念着:
“荆州之仇……”
“夷陵之恨……”
“……开城门归汉者,为将军,封列候……”
什长脸色变幻,一把将纸揉碎,低喝道:“休要看这些乱人心的东西!专心守城!”
但周围不少士卒都已拾到传单,窃窃私语声再起。
城中富户庭院。
一名身着绸衫的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捡起飘落庭院的纸张,快速阅读。
当看到“孙权虐用其民,征敛无度,驱之如犬马”时,不由联想到自家被征走的大批粮秣和车辆,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低声骂道:
“若非迫不得已,谁愿从贼!”
城西粥棚。
因坚壁清野而被强迁入城、失去存粮的百姓,排着长队,领取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
而旁边一队刚刚换防下来的吴军士卒,却端着热气腾腾的干饭,就着咸菜,吃得正香。
一个饿得眼冒金星的青年农夫,看着手中清澈的粥水,再看看吴兵的干饭,一股无名火直冲顶门。
他猛地将破碗摔在地上,指着分发粥食的吴军小吏吼道:
“凭什么!凭什么你们吃干饭,我们只能喝这清水!我们的口粮都被你们夺走了!”
“你们这些吴狗!还我妻女!”一个黢黑瘦弱的老农突然哭骂出声,他妻女在迁入城中时被乱兵凌辱,至今不知下落。
而这一声声怒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积压的怨气瞬间爆发,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怒骂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吴狗滚出去!”
“跟这群吴狗拼了!”
“献城!献城给汉军!”
粥棚瞬间大乱。
百姓与维持秩序的吴军推搡扭打起来。
尽管闻讯赶来的朱绩率亲兵弹压,当场格杀数十,暂时控制了局面,但百姓的怨恨与绝望却再也无法平息。
与此同时,城外汉军却是对夷陵发起了第一轮攻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