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敬!”
    李翊突然站起,案上竹简哗啦滑落一地。
    鲁肃却纹丝不动,只是仰头望着老友。
    良久,李翊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酒樽。
    “若他人作此语,已血溅五步矣。”
    “然吾素知子敬性情,且坐。”
    鲁肃乃复坐。
    李翊正色问:
    “君有子否?尝为人父否?”
    “上月刚行过冠礼。”鲁肃不明所以。
    “那你就应该明白……”
    李翊的声音突然变得极轻,轻得像是怕惊动窗外的雪夜。
    “为人父者,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儿子。”
    “但——”
    话锋一转,“也不会推他入火坑。”
    现在两人的情绪都平静了下来。
    李翊再此帮鲁肃斟满了酒盏,“子敬今日是奉了齐王之命来找我的罢?”
    “是。”
    鲁肃倒也实诚,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今荆州人心未安,局势未定,东吴未灭,曹魏犹存。”
    “孔明治荆州,除公安外,诸事皆善,非有大恶。”
    “虽律法严苛,亦当因时制宜。”
    “以今观之,安荆州之局为最善。”
    “子玉岂不以为然乎?”
    李翊沉默良久,才缓声开口:
    “此事吾自当处置,子敬且安心归去,齐王处亦无需多虑。”
    鲁肃见李翊计较已定,知道自己接下来不管说什么,都不可能再改变他的主意了。
    乃撩衣起身,作揖说道:
    “善,卿素来持重,吾信汝之决断。”
    “然临别尚有一言相告:今河南将定,恐患方始。”
    “汝居相位,任重道远。”
    “慎之,慎之。”
    在送别完鲁肃之后,下人们凑过来,纷纷问相爷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或有人建议道:
    “荆州之事本与我河北无干,况且相爷身居高位。”
    “本就是千万双眼睛盯着,又何必去趟这趟浑水?”
    “倒不如作壁上观,明哲保身。”
    “……是也,江南若是崛起,削弱的是我北人在国中的话语权。”
    “相爷只需作壁上观就好。”
    众幕僚纷纷替李翊分析。
    他们认为,不论诸葛亮被如何处置,他们河北都是得利的。
    如果诸葛亮被卸去了荆州牧一职,那么荆州局势动荡。
    江南好不容易拉近与河北的距离,又要再次被拉开。
    而即便诸葛亮被保留了荆州牧的职位,那也是一个政治污点。
    将来又如何在国中与咱们河北人争抢国家话语权?
    所以,不论哪种结果,都对河北有利。
    咱们河北最好的做法,就是不参与此事。
    本来这事儿河北人也没参与的义务。
    江南人的事儿江南人自己解决,齐王与朝中大臣负责裁决。
    他们地方上的大员,又何去必趟这趟浑水呢?
    “……不。”
    李翊摇了摇头,“自古以来,国之患者,不在外而在内。”
    “只有内部强大了,才能一致对外。”
    “如今天命在齐,汉室三兴近在眼前。”
    “我知尔等已经开始想着如何在汉室兴复之后,如何尽可能多的保护自身得失。”
    “但我不单单是总领河北之人,我更是齐国丞相。”
    “不论江南还是河北,这里的百姓又有谁不是我的子民?”
    “我不能因我一人之私,而废国家大事。”
    众幕僚面面相觑,旋即低声问:
    “那相爷是想要保诸葛孔明?”
    李翊摇了摇头。
    “那不想保他,相爷就更无需参与此事,任其自然便好了。”
    李翊正色说道:
    “如果我不出面保诸葛孔明,那么最后齐王还是会力排众议,保住孔明。”
    “如此,不仅损害齐王个人的威信,也给孔明留下了一个污点。”
    “而李某身为臣子,既未能维护住齐王,也未能保住后生晚辈。”
    “岂非我之失乎?”
    众人对视一眼,旋即又问:
    “既如此,相爷打算如何做?”
    李翊思考再三,然后吩咐人取笔过来。
    众人依言听了,替李翊取来纸笔,磨好墨。
    李翊执笔,很快写下一份书信,交给心腹之人。
    “将此信星夜兼程送往荆州去,务必要亲自交到孔明手中。”
    “……喏。”
    ……
    书信发往荆州江陵,诸葛亮得李翊书,展开览之,其书略曰:
    “翊白孔明足下:”
    “近闻足下陷于政争,缘误用幼常,致公安失守。”
    “物议沸腾,众口铄金。”
    “齐王欲留卿于荆州,而朝臣多持异议。”
    “彼尝邀翊共保足下,然吾深知此非卿之所愿,翊亦不欲为之。”
    “非但无益于卿,反损卿之进益。”
    “足下与士元,皆翊之后进,翊当一视同仁,岂可偏私?”
    “今为卿计,莫若以退为进,固辞荆州之任,自请徙镇交州。”
    “交州乃蛮荒之地,若卿能化荒为治,立政安民,则公安之失,何足道哉?”
    “悠悠众口,不攻自破。”
    “大丈夫之途修远,岂以一蹶而自弃?”
    “齐王不负卿,翊亦不负卿。”
    “待资历既深,自有东山再起之机。”
    “谨以《孟子》之言相赠——”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愿卿慎之,慎之!
    “建安十六年春,齐丞相翊手书。”
    李翊之书既至,诸葛亮捧读再三,沉吟良久。
    终掩卷长叹,顾谓左右人道:
    “李公之言,诚为至理。”
    “吾若恋栈不行,非但无以自明,反使朝中生疑,徒增纷扰。”
    遂决意自请去交州。
    消息既出,荆州僚属皆惊。
    长史蒋琬急趋入见,谏曰:
    “使君,交州乃烟瘴之地,民风未化,昔士燮虽据之,然终不过羁縻而已。”
    “今明公若往,无异于贬谪流放,岂不令天下人轻之?”
    诸葛亮神色沉静,徐答曰:
    “公琰过虑矣。”
    “昔大禹治水,手足胼胝。”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吾受齐王、丞相器重,岂能因一时之挫,便畏难避责?”
    “况交州虽僻,然民亦苍生,若能导之以德,教之以礼,未必不可为治。”
    蒋琬犹欲再劝,诸葛亮已抬手止之,道:
    “吾意已决,勿复多言。”
    于是,正式上书刘备,打算自请去开发交州。
    这也算是避祸,避一避眼下的政治风波。
    刘备闻诸葛亮自请交州,急遣使召之,道:
    “荆州不可无孔明,纵有微过,何至于此?”
    “愿卿留镇,共谋大业。”
    诸葛亮肃然对曰:
    “臣才疏德薄,致失重镇,若仍居高位,何以服众?”
    “今请交州,非为避责,实欲自效于边陲。”
    “待他日稍有寸功,再报殿下知遇之恩。”
    刘备知其志不可夺,叹息良久,终准其请。
    赐金帛车马,以壮行色。
    然后又顾谓身边人问道:
    “此去交州避祸之计,是孔明自谋,还是别人教之?”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摊了摊手。
    表示咱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敢问。
    刘备叹了口气,不禁轻轻吟诵起李翊曾经念过的一句诗。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