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斩之以徇!”
众将悚然,一时鸦雀无声。
“今汉贼两路骑军夹击而至,东面丘师利正率骑浴血阻敌,然北面贼骑已近在四五里外!”窦轨马鞭直指北方夜色中那越来越近、连成火线的汉军骑兵,“我大军渡河,已至最后关头。若被贼骑冲至岸边,则万事皆休,我关中精锐将尽丧於此!”
他深吸一口气,扫视众将,“军令,各营即刻抽调能战之精锐,向北於河滩开阔处列阵!刀盾居前,长矛次之,弓弩押后!阵成之后,死战不退,为身后袍泽争渡赢取时间!我亲督阵后,有敢退过此线者……。”他用浸染了斑斑血迹的佩剑,在沙地上划出一道深痕,“无论将卒,立斩无赦!我亦在此线与诸君同生死!”令罢,他猛一挥手,“速去!”
众将面色惨白,大多露出绝望恐惧之色,却无人敢违抗,纷纷拱手领命,转身奔向各自部属。
唯有一将,并未立即离去。
此人年约四旬,面庞方正,浓眉紧锁,甲胄虽沾满泥土,却仍穿戴齐整。他上前两步,向窦轨抱拳,声音沉稳:“末将愿领本部为前锋,据北面河滩最凸出之处列阵,以为全军屏障!”
窦轨目光落在此人身上。
却此将乃是常达。他本仕隋为鹰扬府鹰扬郎将,霍邑一战时,从宋老生军中。后宋老生败,他遁走藏匿,李渊以为他已死,令人检视尸首,却没找到。又后来,他自来归附,李渊大悦,授以统军之任。李渊称帝后,拜他为陇州刺史,曾屡挫薛举、薛仁杲兵锋。后被叛将仵士政所劫,然见薛举时词色不屈,怒斥“癭老妪”、“若乃奴耳”,几被杀,幸得赵弘安保全。
其人性情刚烈忠直,果敢敢死,乃在这个危急时刻,他挺身而出。
“好!”窦轨重重点头,“便以将军为锋!所需兵马、器械,尽可调用!”
常达行个军吏,应诺罢了,转身大步而去,边走边喝令亲兵:“传令!我部所有还能提刀持矛者,悉数集结!弓手上弦,盾矛列队,随俺赴北滩!”
窦轨目送常达背影,心中稍慰,旋即又涌起深重悲凉。
纵有忠勇如常达者,於这大厦将倾之际,又能支撑几时?
他不再多想,策马登上岸边一处稍高的土堆,举目四望。
东面三四里外,火光映照下,可见两支骑兵已狠狠撞在一起!
那是丘师利率领的近千玄甲精骑,与单雄信、李君羡所率的汉骑展开了生死搏杀。马蹄声、喊杀声、兵刃撞击声随风隐约传来,时而可见人马倒地,战团如沸水般滚动、分离、再撞。
显然,丘师利等正在用血肉之躯,拼命迟滞东来汉骑向河岸的推进。
而北面。
窦轨猛地转首向北望去,瞳孔骤然收缩。
夜色之下,那条原本蜿蜒的“火蛇”,此刻已完全展开。
化为一片汹涌澎湃的火海!成千上万支火把映照下,北来的汉军骑兵已完全转为进攻队形,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黄河岸边狂飙席卷而来!
距离已不足三里!
火光散满原野,照亮了奔腾的战马、玄甲赤缨的骑士、如林般斜指前方的丈八长槊,以及各色在夜风中狂舞的军旗、竖立在马臀的寄生!当先两面将旗最为醒目,左一面黑底金边,上书一个斗大“程”字;右一面赤底银边,赫然是个“尉迟”!
在这两员先锋汉将的将旗后,中军处一面更高的主帅纛旗在火把簇拥下飘扬,隐约可见是个“萧”字,其侧又有数面将旗,依稀可辨“罗”、“高”等字。
蹄声如滚雷撼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烟尘冲天而起,与夜幕混成一片,更增其威势。
汉骑冲锋的队列严整而迅疾,虽在奔驰中仍保持着大致的阵型,一看就是训练有素、久经战阵的精锐。那扑面而来的杀气,纵使相隔数里,已令窦轨感到呼吸为之一窒。
他再转首看向自己这边河滩。
常达等将正各率部曲,在北面河滩最突出处、周遭一带仓促列阵。时间太紧,阵尚未成,仅得些许盾牌手勉强列成一线,长矛手零散布於其后,弓箭手还在后方调来,阵脚处处透着仓皇。两边望之,李仲文等及其它各部的阵型,虽有已略成形的,可更多的仍是稀稀拉拉。
而在这些仓促集结的防线之后,是比刚才更加混乱的渡河大队各部。
对岸星火点点,宽阔的黄河河面上,大小船只往来穿梭。
岸边未及登船的士卒仍有成千上万,他们眼见北面汉骑杀声震天而来,东面骑战惨烈,恐慌如瘟疫般蔓延。有人不顾一切跳入河水中,向离岸船只游去,却被湍急的浊浪卷走,呼救声凄厉短促。有的船只因载人过多或争抢拥挤而倾覆,落水者的惨叫与波涛声混成一片。
更多的士卒像没头苍蝇般在河滩上乱跑。
军将的呵斥与斩杀已完全失去作用,整个渡河体系已处於崩溃边缘。
“列稳阵脚!弓弩准备——。”常达声嘶力竭的吼声从北面阵中传来,试图压过越来越近的蹄声与河边的喧嚣。
窦轨坐在马上,一手紧握剑柄,一手死死抓着马缰。
他望着北方席卷天地而来的汉骑洪流,又望向东方浴血奋战的丘师利等骑,最后看向身后这条混乱不堪、却维系着关中最后元气的黄河渡口。
夜风潮热,吹动他染血的战袍与凌乱的鬓发。
火光映亮了他刚烈而决绝的面容。
他知道,他已无退路,身后便是大唐存亡之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