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并数十道杂税,再以方才廷议所言,取消人头税!”
    “以户部清丈贴文,折合清算,重新拟定田赋、商税等正税。”
    许国豁然抬头。
    什么叫御下之道,这就叫御下之道!果真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殷正茂并未想太多,脸上只有纯粹的惊喜。
    重新定税!
    几十道杂税合并清算,能汰撤的银两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地方上重复征收的杂税多如牛毛。
    比如方才帅嘉谟口中的协济,就是重复征收的人头税,其中一笔交给金衢道,一笔交给徽宁道——只因为徽州本身由徽宁兵备道保护,后面换防给了金衢道,兵备道偷摸着没告诉徽州府而已。
    全都掩盖在三班六房的祖宗成法,或者说政策惯性中。
    一旦清查杂税,无论是祖宗成法,还是掩盖在下的乱税,全都可以借机一扫而空!
    更别说还要取消人头税,果真万家生佛啊!
    别说区区丝绢税的不满了,这等功德,歙县给他们三人建生祠都不无可能!
    徽州府三小只兀自畅想,负责拟制的中书舍人迟疑片刻:“陛下,应天巡抚孙丕扬刚才被罢免,可要下诏应天巡按鲍希贤?”
    下诏总要有个接旨的人,总不能让孙丕扬一边改税,一边收拾回家。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拖延数十年,非要等到朕出面决断,还要给南京部院跟应天巡抚衙门去诏作甚?等他们拖到朕驾崩么?”
    “他们既然管不了徽州府,就别管了!”
    群臣闻言,目露精光,好个虎狼之词!
    一瞬间。
    不知道多少道目光在殿中交换了意见。
    皇帝视若无睹:“调湖广布政司徐学谟于凤阳,提督徽州府税务!”
    “下诏给操江提督凤阳巡抚衙门,佐凤阳提督税务徐学谟,推行徽州府税改试点!”
    “改制以后,该府税收,除提留外,一概经由提督操江兼凤阳巡抚衙门,转运京城!”
    张居正与王国光对视一眼。
    来了!终于来了!
    温水煮了七年青蛙,到底是要加大火力了!
    当初李春芳奏议,要臂助皇帝夺了南直隶凤、安、徽、宁、池、太、广诸府的税权。
    皇帝以操之过急给否了,只于万历元年四月十八,设立凤阳巡抚提督操江,割了南直隶的兵权。
    如今时机将至,皇帝显然是准备对南直隶税权动手了!
    殿内群臣只有坏的,没有蠢的。
    众人听皇帝掰扯了这么久的徽州府税争之事,在这一刻,终于嗅到了皇帝的目的!
    南北两京的格局,只怕要在本朝终结!
    南方籍贯群臣低着头,思绪百转,偏偏内阁三个南人,全都默不作声。
    只有一干北方籍贯大臣跃跃欲试,随时准备给皇帝站台。
    文华殿内的气氛,瞬间便灼热起来。
    太监识趣地将几处角落的冰桶换上新的,中书舍人聚精会神,随时准备笔走龙蛇。
    皇帝轻飘飘一句话,文华殿内瞬间暗流涌动,撩拨心弦。
    只有点燃火药桶的皇帝恍若不觉,仍旧按部就班地将所有引线收尾:“帅嘉谟,捏造写词,声言奏告,蛊惑人心,牵引民乱,充军安庆卫!”
    帅嘉谟愣了愣。
    安庆卫,不就在徽州府家门口?
    不过片刻,他恍然大悟!皇帝分明是赦免了自己,容他重操旧业,还可以为徽州府税改添砖加瓦!
    仁君啊!
    他连忙跪倒在地:“帅爷圣德恩典,草民愿将今日早朝所议,记录成文,劝说乡里!”
    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左右将后者带离。
    其人又是好一通三跪一揖,才跟着太监出了文华殿。
    等人走后,朱翊钧才装模作样感慨道:“一道乌龙,竟让六县闹到这个地步。”
    “吴大江挟持知县,给浙江、江西、福建、广东等布政司衙门发去飞报,声称休宁、婺源两县遭到一万多名歙贼的入侵,情况十万火急。”
    “程任卿等人在婺源县成立之议事局,自任长官,捉打公差,支用粮米,调度火器,几与谋逆无异。”
    “诸卿,手足同胞,挑拨竟只需区区不实之言,人言实在可畏。”
    “朕若非念在帅嘉谟初衷不坏,早就挥动屠刀了。”
    群臣等着重头戏,无心拍马屁,只敷衍地喊了几句圣君仁君。
    好在皇帝并没有让人等太久。
    只见皇帝招了招手。
    一群太监又抬着一干木箱从侧殿走了出来。
    群臣面色古怪——今天跟这些文书档案过不去了。
    朱翊钧顿了顿,叹息道:“六县之事,非止六县。”
    “帅嘉谟一人无心错算,便能引得徽州府同胞刀兵相向。”
    “朕实不知,百人挑拨,会不会让大明天下,也如同六县之民一般,兴兵决战。”
    随着皇帝一席话语,太监们已然打开了箱子,内中竟是一沓一沓的报纸。
    汪宗伊见状,眉头紧皱,扭头看向通政司的班次。
    可惜的是,今日通政右使掌新闻版署周子义,并不在廷上。
    “这是南京新闻版署近日查封的‘妖书’,还不曾在市面上通行,诸位能见便是有福了。”
    朱翊钧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太监们传递报纸。
    群臣养气功夫极好,默默等在原位,只有思绪不断发散。
    妖书案。
    皇帝能以这个词称呼,只怕措辞癫狂无比——要知道,当初谭耀散布揭帖,辱骂皇帝和张居正,都没得到“妖书”这个荣幸。
    思索的功夫,报纸已然发到了内阁手上。
    张居正就这样卷在手里,看也不看。
    申时行暗道皇帝果然与元辅通过气,他摇了摇头,低头展开手中的报纸,只定睛一看,申时行便错愕不能言语。
    不止申时行,王锡爵同样怔怔入神。
    宛如瘟疫一般,凡接到报纸的廷臣,无不震骇难言,不能自已。
    随着群臣交头接耳,文华殿内嗡嗡之声愈来愈大。
    妖书!
    果真是妖书!
    一份份报纸在同僚之间传阅,不过只扫过一眼标题,便要堕入无尽深渊。
    曰,《清丈清丈,取南人于锱铢,用北人如泥沙》
    曰,《南境之膏血骨髓,养北地之贪官污吏。》
    曰,《皇帝非独北朝之君,何忍戕害南朝之民?》
    ……
    林林种种,尽是此类!
    文华殿内似有一阵阴风吹过。
    夏日晌午,寒得无数朝臣齐齐打了一个冷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