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指着诏书内容,一边煞有介事地说道:“定安伯你看,这乃通海运,便是朕对你开海的赞许。”
    “乃饬边防,是对俺答封贡的认可。”
    “往后拿你与范文正公作比,也是一片仰慕之心。”
    “桩桩件件,都是我彻夜翻阅定安伯多年奏疏之后的体悟,发自肺腑地感念定安伯。”
    高拱魂不守舍。
    直到皇帝将诏书还到他手里,他才回过神来。
    他终于明白过来。
    怔怔地看着皇帝:“竟然……是你。”
    他一心以为皇帝幼不更事,从未正眼瞧过。
    哪怕方才被皇帝连同张居正逼迫自己,他也只觉得是张居正占据主导。
    可如今皇帝突如其来一番话,顿时让他措手不及!
    朱翊钧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又出手掌请了一道,示意高拱继续前行。
    他很有耐性地开口道:“方才见定安伯情真意切,如此坦诚相待,朕也没什么好矫作的,自然实言,省的定安伯还要为朕劳心。”
    “这太师和上柱国也是朕封的,生封三公勋极,只是想要定安伯致仕,好腾出首辅的位置。”
    “至于封伯,朕更是思虑良久。”
    要高拱挪屁股,太师和上柱国其实已经够了。
    至于封伯,自然是出于别的目的。
    高拱双目完全失去焦距地往前走着。
    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被张叔大破了局,陛下只是被蛊惑或者挟逼……”
    “竟没想到,竟是我小觑了天下英雄。”
    朱翊钧摇了摇头:“目前还算不得什么英雄。”
    高拱听了这话,突然自嘲一笑。
    他从来没将皇帝放在眼里。
    否则也不会说出,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这话了。
    之后更是一心将张居正、冯保这些人视为对手,视线从未投向过皇帝。
    但如今看来,自己反而正是败在这一环!
    自己方才一番谆谆嘱咐,没想到,反而成了笑话。
    如果说,输在张居正手里,他有一半服气的话。
    那败在十岁小儿手里,那真是他高拱无能了。
    他突然体会到当初杨廷和面对世宗是什么感受。
    高拱突然状若癫疯,痴痴笑道:“好圣君啊,果真是好圣君,这便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合当我高拱自取其辱,庸人多嘴。”
    “既然如此,那臣便无事了,稍后臣便会致仕。”
    说罢,一会自嘲,一会苦笑,一副失魂落魄之色。
    朱翊钧瞥了他一眼,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受打击太深了。
    不得不宽慰道:“朕可没有折辱定安伯的意思,朕是本欲杀你的。”
    对于高拱来说,士可杀不可辱,他这表态,自然是宽慰。
    高拱突地脸色一变,凛然不惧:“拱何惧一死,陛下现在也可杀我!”
    朱翊钧戛然而止。
    就这样静静看着高拱,一言不发。
    直到看得高拱有些发麻,朱翊钧才缓缓开口道:“若非我皇考嘱咐我,定要给你善终,你以为,朕凭什么留你?你又凭什么封爵?”
    “真当我罢了你,还需要舍出一个爵位吗?”
    高拱一愣。
    到嘴边的话打了个转,愣是没说出口。
    最后只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皇帝。
    朱翊钧继续说道:“当初,我皇考极力推崇你,说你博大精详,渊宏邃密,经纶伟业,乃是社稷名臣。”
    “特意吩咐我母子,可信而用之。”
    “彼时,我母妃对你有成见,默然不语。”
    “皇考见状,终于吐露肺腑之言,只说当年为裕王时,你有护佑之劳,登基后,你有辅政之功,哪怕不用,也万万要善待。”
    朱翊钧看着高拱别过去的脸,轻声道:“我皇考,实以亚父待你。”
    “高拱,你果真问心无愧吗?”
    高拱脸色涨得通红,朱翊钧说罢这句便静静等着高拱反应。
    二人相顾默然。
    一时没了言语。
    高拱突然脸色恢复平静,长叹一声:“老臣实在小看陛下了。”
    “陛下要我对付徐阶明说便是,何必说这些话拿捏我。”
    这些话真真假假,他固然能斥责皇帝信口雌黄。
    但话里说的事,却是没出入的。
    他与先帝,确实情同父子。
    但凡过不了心里这关,怎么驳斥都没意义。
    皇帝这份洞彻人心,他突然觉得输也不冤。
    朱翊钧摇了摇头:“让徐阶归田,只是顺手为之。”
    高拱一愣。
    没反应过来:“顺手为之?”
    朱翊钧扭头看向高拱:“如果只是为了徐阶,朕还犯不着这么大动干戈。”
    高拱虽然已经下野,但多年习惯在这里,一听这话,便思考起来。
    半晌。
    他突然意识道什么,惊声道:“陛下要动南直隶!?”
    朱翊钧有些惊讶于高拱的才智,不过片刻就想到了缘故。
    欣赏道:“大明朝的历史任务之一罢了,旷日持久,总得先落子。”
    高拱没品出含义来,却突然感受了比折辱更让人难受的态度——皇帝竟然在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
    本就愿赌服输的事情,可现在落到少帝身上,对自己露出胜利者的姿态,当真是哪哪儿都不舒坦。
    高拱不自然地别过头:“陛下要什么。”
    皇帝抬出先帝拿捏他,必不是无由。
    朱翊钧转过头,看向高拱:“总督漕运兼提举军务,王宗沐,以及,两淮都转盐运使,王汝言。”
    高拱深深看了一眼皇帝。
    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人我可以给陛下,但没用,两淮盐政水太深,不是一个漕运总督和转运使能办到的。”
    朱翊钧突然一笑:“所以,还需定安伯致仕前,向朕举荐海瑞。”
    “官职便任,佥都御史任,督理两淮盐课兼理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