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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户星座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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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再不出围子门一步。天塌下来也沾不上嫌疑。

    邓智广又来马腰坞赶集,正在牲口市上转,忽然看到有一帮人说说笑笑的走过来。赶集的老百姓都让开了路。走在前边的正是石原。小邓心中奇怪,不是说石原从不赶集吗?再一看今天的打扮更奇怪。他平时从不扒下日本军装,今天却换了身新宝蓝色长袍,札着古铜色搭包,一派中国买卖人打扮。脚上却还是那双破了的日本大皮鞋。他身旁跟着刘双喜,刘双喜身边紧跟一个剿共班的小卒儿,名叫范舍成。

    范舍成和邓智广是同村人,家中贫穷,邓明三当伪区长时把他叫来当了跟班儿。邓明三约刘双喜打牌他伺候过牌局。邓明三下台,他觉得再给新区长跟班不够义气,找到刘双喜求他赏碗饭。刘双喜觉得这孩子还机灵,就收下他随身伺候。

    范舍成手提着个大篮子,跟在刘双喜身后。刘双喜边走边指着地摊上的东西问石原:“要这个不?”石原一点头,刘双喜就捡起来扔进筐里。伪乡长宋明通紧跟在后边替他们付钱。石原不断地点头,刘双喜不断地捡东西,宋明通就不断地付钱。邓智广有意迎着他们走去,想跟宋明通搭句话。宋明通看出他的意思,冲后边咧了下嘴。邓智广才看到距离十来步远,还尾随着个宪兵工作队翻译的朱强治。邓智广看出他是在暗地跟踪刘双喜等,便不再跟宋明通找打招呼。宋明通眼睛朝村内一甩,扬头走了过去。邓智广会意,马上转身走往南街。到了一家小饭铺门前,看见门口地上还戳着“税务代办所”的牌子,就知道刘四爷还没走,掀帘走了进去。

    (刘四爷这牌子是他自己命名,自己树的。平时放在小饭铺案板底下。赶集时拿出来戳在门口,在饭铺里占一张桌子,连喝酒代收税。集一散收起牌子,就上雇主家去送钱。钱在自己身上从不过夜。这牌子是马腰坞集专用。在别的集上他不挂牌,也不用任何名号。)

    小邓走近刘四爷的桌前,叫了声“四大爷”!

    刘四爷把手中端的酒杯往嘴里一放发出“吱”的一声响,又哈了口气,笑笑说:“来了爷们儿?我正等着你呢!说吧,吃锅盔还是吃面条?”

    邓智广说;“面条不顶时候,还是锅盔吧。”

    “吃锅盔我还得搭上盘黄瓜菜,你倒不傻!”刘四爷一边往他的“吊山勾”里装烟,一边冲跑堂的喊道:“爷们儿,来俩锅盔,切四两驴肉拌个黄瓜菜!”

    等黄瓜菜来了,他又要了二两酒,手扶着酒杯,小声对邓智广说:“锅盔带回去,吃了黄瓜菜赶紧去报信儿。高丽棒子请了假明天进城。跟乡里送果子(当地人称花生为果子)的大车一块走……”

    邓智广狼吞虎咽把几块驴肉填进肚子,揣起锅盔,急忙赶回驻地,对尚武一五一十报告。尚武说:“送果子的车一般是四更天出门,晌午头到东关。赶快给武工队送信。你先休息,我跑一趟!”

    武工队驻地距敌工科有三里路,尚武赶到那里,他们正睡晌觉的睡晌觉,擦枪的擦枪。尚武找到陆队长,立即开紧急会议,决定趁石原进城之机,半路上把他除掉。现在就写好布告,石原一死马上张贴。尚武的文化水平最高,推他来执笔。尚武极其兴奋,稍作沉吟,就拟出了布告:

    查原日军翻译高丽浪人石原,认敌作父,为鬼作伥,烧杀抢掠,罪大恶极。四月十一日该犯在进城途中为我抓获。对其罪行供认不讳。抗日政府依中国人民要求,判处死刑,验明正身,当即执行!

    警告伪军政人员,认清形势,弃旧图新,立功赎罪,既往不咎;执迷不悟,死路一条。尔等所作所为,我军皆有记录。好事加红点,坏事涂黑点。清算功过,区别对待。对顽固不化者,坚决严惩不贷!特别警告刘双喜、杨树林、杨东河等铁杆汉奸。尔辈罪大恶极,只有黑点,尚无红点。再不幡然悔改,石原就是你们的榜样。

    国民革命军第十八集团军

    第八路军鲁北武工队

    中华民国三十二年

    夏历四月十一日

    (邓智广文章中引的就是这份布告,但时间写作1943年4月11日)

    对如何行动,很费了点时间研究。

    从马腰坞到城里,四十五华里,沿途有三个据点。距马腰坞八里是陈庄据点,这个据点较小。再过十里,是何家寺。这是个大据点,住有一中队日本兵和一大队伪军。再往前距城内和铁路较近,敌人调动方便,就只在距何家寺十五里地的鸡鸣寺设有一个据点。

    从地理形势看,埋伏在何家寺与鸡鸣寺之间为好,距两边敌人都远,敌人听到枪声一时也辨不明方位,赶来也要费时间;从时间上看,在马腰坞与陈庄之间有利,牛车走到这里天还不亮,到何家寺天就亮了,白天行动有诸多不便。可是陈庄距两边据点都近,枪一响敌人短时间内就会赶到。

    再三斟酌,选定了何家寺与鸡鸣寺之间。那段路中间有座废砖窑,距公路只有几十米,窑虽塌了顶,但四壁完好,便于部队隐蔽。如果能把石原活捉,拉进窑里用“背死狗”的办法处死,十五里外的据点,会毫无察觉。

    尚武走后,邓智广找房东要了点麻花咸菜,把两个锅盔送进肚子,心满意足,躺在炕上睡起晌觉来了。直到尚武回来,他还没醒。

    “快起来,快起来!”尚武拍着他的屁股把他叫醒。命他跑步到小学校去找魏校长,叫校长带墨盒、毛笔和十张粉连纸来。

    校长带着这些来后,尚武跟校长又推敲了一阵布告文字,就请校长往纸上誊写。校长说:“正式发布布告,是要盖大印的。没有印不够严肃。”尚武说:“别说没人会刻,有人也来不及呀。”校长想了想说:“小邓,你到学校取我的印盒,半路上到陈拐子家要两块豆腐干!回头我再给钱!”

    邓智广说:“三个人两块豆腐干昨吃法?要请客你就多买点。”

    校长说:“他那豆腐干都长了绿毛,两块足够。”

    邓智广把印盒、豆腐干取来,校长已写完布告,正晾在地上和尚武两人欣赏。他自己评判,哪几个字写得好,好在什么地方;哪几个字不行,又为啥不行。小邓把豆腐干交给他,他先用水洗了洗,用笔在上边写了几个反字,找房东要了把修脚刀,埋头刻了起来。一边刻一边把刻下的碎块放进嘴里嚼着。没多大工夫刻完,又往豆腐干上抹上印泥,把布告平摆在桌上,一个个按上了印。印文是“第八路军武工队”,有的字没印好,又洗净毛笔,沾着印泥描了一遍,远远看去,蛮像那么回事。

    六

    尚武和邓智广半夜就揣着布告,提着糨糊来到了武工队驻地。武工队正在陆队长指挥下熬地瓜粥。三更天开饭,吃了饭起程。

    天亮之前,武工队顺利到达破窑。留一个人在窑顶放暗哨,其他的人都隐避在窑内。

    这窑已经废弃了有百年,除去放羊的孩子躲在这里歇脚,偷来青玉米、嫩毛豆在这烧着吃,平时没人进来。窑里一股羊粪味。刚坐下,有人觉得屁股底下有什么东西活动,抬起身一看,大叫了声“俺娘啊!”队长压低声说:“喊什么?注意安全!”那人指指说:“你看哪!”大家一看,竟是条蛇!这一来都吓得抬起身来看自己的座下。陆队长抡起枪托一下把蛇砸死,说道:“不就是个长虫吗?值得吓成这样,还抗日呢!”

    队长就宣布了一条纪律,不许聊天说话,出了天大的事,没有命令也不准到窑外去。

    邓智广怕蛇,更怕不许说话。他就跟尚武说:“天亮之后,进城的车不止一起。得有个认识高丽棒子的人在外边盯着,免得弄错或是把他放跑了。”尚武说:“看来就得你去,你见石原次数多,有把握。”跟武工队长商量一下,派邓智广到路边去放游动哨。叫他迎在车来的方向,不超过一二里地,跟窑顶上的哨兵保持联系。联系方法是挥动头上的白手巾。接到命令如同得到大赦,邓智广探头看看外边没人,就钻出窑门,往东走去,临走摇摇手巾跟窑顶上的哨兵打了个招呼。

    这窑正处在转弯处,公路从东边过来,到窑前转个慢弯向南拐去。在窑东边一里多地处路边有座石牌坊,本为表彰一位节妇而立。义和团起事,本县是发源地之一,一度成了设坛之地。义和团失败,这牌坊也被砸碎。但留下了石基和底座,成了来往行人歇脚之地。邓智广为了窑上哨兵容易分辨,选在这里停下,靠在石座上装作路人休息。

    太平年月,这条由东乡通往城里要道是行人车辆不断的。如今却冷冷清清,天已大亮,才零零星星有几帮人和车经过。先是从东边来了两辆牛车,小邓算了下时间,不像是从马腰坞来的,马腰坞来的车这时至多才到何家寺,走近了赶车的打招呼说:“要跟车进城吗?上来吧。”小邓忙说:“谢谢。我还等俺奶(当地人管妈称作奶)。你是那村的车啊?”赶车的说是鸡鸣店的。小邓目送他们走过,朝窑上拿手巾画了个圈。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从城里方向驶来了一辆支了棚子的牛车。车两边各有一个骑自行车背马枪的人。右边那个戴鬼子帽,穿协和服,脚上一双日本胶鞋,左边那个穿中式短打。邓智广心想,车里是个汉奸头目,有两个护卫,面对他而来,不便再用毛巾发信号,只好站到公路上装着看稀罕来引起窑上哨兵注意。哨兵还没注意,驴车已接近废窑。右边骑车的朝窑看看,跨下车来,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放,就朝窑跑去。邓智广瞪大眼看着,惟恐出事。只见那骑车的走近窑边,解开裤子,回头朝车上一笑。车左骑车的汉奸就叫:“别捏着半拉了,车上的姑娘谁没见过?”从车里传出一阵浪笑,有个女人喊道:“小心点,别受了风,相好的还等着你拉铺呢!”那汉奸听了格格一笑,转身朝驴车撒起尿来,一边尿一边喊:“好,那就便宜你们一回,我不收盘钱,白看了。”车上又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女人从车里探出头来说:“可惜你多长了四两肉,要不这平康里就没别人的生意做了!”那人撒完尿赶回路边。骑上车又追到驴车边,邓智广这才把悬起的心放下。驴车已走过废窑。看得清楚了,车里坐的是几个脸涂得像冬瓜着霜、嘴抹得像刚吃了死孩子、穿红着绿的女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故意放声浪笑。原来是城东关平康里的窑姐儿,照例在伪军们关饷之后,到几个大据点去“出张”。车子走近了石牌坊,车上有个女人自问自答的唱小调,是被刘双喜包过身子的翠玉。她唱道:“初一十一二十一,赶着个毛驴去赶集,捎带着作生意,一个呀得儿崴得崴,捎带着作生意。”“大嫂子,你作的什么生意呀?”“葱丝儿姜丝儿牛肉丝儿,香油酱油合馅子儿,卖的是肉包子儿!”她还没自问,那刚撒完尿的汉奸就抢着接上唱:“要吃菜来白菜心儿,要干那事儿干大妮儿,又白又顺心儿……”

    翠玉笑骂了声:“这个私孩子!”

    邓智广认出这穿和服撒尿的是朱强治。心里有点奇怪。昨天在集上,刘双喜在给石原捡礼物,他在后边看热闹。啥时进了城?

    朱强治见小邓坐在石阶上歇脚,上下打量一会,就下了车走到他面前凶恶地问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邓智广说:“我干什么,碍着你牙疼?”

    朱强治把枪一端叫道:“我在马腰坞据点里见过你,你是不是八路的探子?”

    邓智广说;“我在马腰坞也见过你,你是谁的探子?”

    这时骑车走在后边的伪军赶了上来,是昨天提筐的那个范舍成。范舍成冲翠玉使了个眼色,那妓女探出头叫道:“这不是孙少爷吗,你咋在这里?邓区长老人家可好?”

    朱强治愣了下神,问那妓女:“他是你哪门子的少爷?”

    翠玉说:“他是邓区长的孙子,刘班长到邓区长那里打牌,我在区部见过。”

    朱强治收起枪,斜了邓智广一眼,不屑的一笑说:“小子,以后别炸翅儿了,那位区长下台了,没听说过啥叫四大蔫吗?”扭身骑上车又扯着嗓子唱起来:“没风的帆,霜打的烟,出了厩的**卸任的官……”

    翠玉就朝邓智广撇了下嘴。邓智广本来对这些下流女人有种生理上的反感,自上次执行任务时得到其中一个姑娘的帮助,改变了看法。(在《据点》中作过介绍)知道她们虽操贱业,其中仍不乏有良心的好人。为表示谢意,他冲翠玉点点头说:“这是去马腰坞啊?”范舍成抢着回答说:“刘班长的人,不上马腰坞上哪儿?”邓智广说:“噢,你们是进城接翠玉姑娘!”范舍成说:“我们给翻译官运东西去的。翠玉要搭车来看望刘班长,朱宪兵愿意为姑娘们保驾,就凑到一堆了。”朱强治已骑车走出好远,听到这话又扭转头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小子,长大了你就知道泡娘们儿的甜头了。”翠玉小声说:“叮你娘的蛋走吧!”邓智广装作平静地问道:“这么说石原翻译官也进城了?”范舍成说:“没有,班长送的东西太多,他带不了,我们昨天先给他运了去。他今天跟着送果子的车进城,估计到前边就会碰到他。”

    邓智广听了把心才放下,又坐在石阶上休息。

    太阳升高了,天气也热了,公路上再也没出现车辆。

    窑里的人有点不耐烦,半夜吃的饭,天亮后内急,只能在窑里腾出个角落解决。气味噎人,人们只好不断地抽烟。烟抽够了,肚子又空了。饿劲比内急还难忍。人们不断地朝上望放哨的人。放哨的也饿,就发信号向邓智广催问。邓一次次使他们失望。最后武工队长都怀疑地问起尚武来:“你们的情报确实吗?有没有听错?”尚武说:“我干了这么久,还没听错过一回。”

    慢慢地从窑顶照进了日光,闷热起来,人们解开衣扣,不断地擦汗骂街:“这个高丽棒子,临死都不留好念想!等着吧,老子把你肚子也掏空!”

    快晌午时,哨兵看到了邓智广发出的信号。长吁了口气,对下边小声说:“准备,目标出现了。”

    人们精神抖擞,两眼发起光来。有提枪的,有拔刀的。武工队长嘱咐说:“没有命令不准开枪,把小子架进窑里,拿绳子背死狗!”

    等了一会儿,武工队长问哨兵:“走到哪儿啦?”

    哨兵说:“牛车走到邓智广面前,被邓拦住,正在一问一答的对话呢。”

    武工队长说:“对他娘的蛋,还不快放过来,等他有了觉醒,跳下车跑了才叫麻烦!”

    哨兵说:“行了,车放过来了。”

    武工队长说:“准备战斗!”

    哨兵在窑顶上却又说:“慢点,小邓发来信号,说目标不在车上。”

    这时已听到牛车吱吱扭扭的声音。陆队长忍不住,回头对尚武说:“咱俩出去看个究竟!”弯腰钻出窑门,这时牛车正转过弯来。果然没有那个高丽棒子!赶车的是马腰坞农民,认得尚武。就自动停下车跟尚武打招呼。尚武问:“你们啥时起身,这么晚才到这里,到城里不天黑了?”车把式说:“操他娘,那个翻译官说好叫俺等他,俺不敢不等啊!谁知他个龟孙说了不算,俺等到天大亮,还没影儿,这才赶车上路!”

    尚武问:“那小子不进城了?”

    车把式说:“谁知道呢?他住在鬼子炮楼里,咱也不敢去问!”

    尚武只好放车过去,嘱咐说:“别跟人说在这里碰上了俺们!”

    车把式说:“这不用嘱咐!”

    尚武和队长退回窑内,窑里的人听见外边的话全泄了气。队长拉长了脸说:“没说的,赶紧退回去吃饭吧。现在可是白天,要分散隐蔽行动,先退到南边道沟里,绕开据点,路上不要进村找吃的。回到驻地再说。”

    尚武把已经拿出展平、准备张贴出去的布告又叠起揣进怀里,小邓不在,只得自己提起糨糊罐打道回营。

    队伍分成了几组,每组三两个人,拉开距离,顺着庄稼垄沟离开公路,往驻地退去。

    邓智广追了过来,从尚武手中接过糨糊罐。尚武说:“咱们不要跟着他们走了,往马腰坞方向走,找机会打听一下,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尚武跟武工队长打了个招呼,武工队长说:“我们今天隐蔽在驻地不动,有什么情况尽快来告诉我。”

    尚武跟邓智广扭身越过公路,朝东北方向走。他们刚离开,武工队的人就小声发起牢骚来:“敌工科的人都是吃干饭的!”“敌工业务,三大任务,行军背包袱,驻军晒被窝,混进据点卖豆腐!”

    尚武二人没听见这些话,听见也顾不上生气。眼看到手的罪犯,怎么叫他溜了呢?

    再着急也要吃饭。走到何家寺西北的李家楼子,找到村北一家堡垒户,是位孤老头子。老头看见他俩进院,叫声“娘唉!”赶紧拴上了院门,把他们请进屋里。问他俩从哪里来?尚武说:“刚从东乡过来。饿极了,找你弄点吃的。”院子里种着几颗蒜,蒜刚长出半尺高的薹,老头烤了两个高粱饼子,拔了几颗蒜薹,从坛里舀出一勺酱,一边让他们坐在炕头上吃,一边打听近来的情况。尚武说:“情况大好,过两天你就可以看到动静!”

    正说着,嗵嗵嗵嗵!一阵砸门声,来得急砸得紧。尚武赶紧拔出枪,示意老头出去看动静,作手势叫小邓顺炕沿趴下。听见老头气哼哼地问道:“谁呀,火燎眉毛似的,报丧呀!”

    吱的一声开了门。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说:“就是来报丧的!”

    接着又听见“哦、哦、嘁、嘁!”吆喝驴声。听见把驴拴在院中树上。尚武从窗户纸破口处向外瞧了一眼,只看到个背影,觉得此人很熟,一时还没认出是谁。只听那人朝地上看了看脚印道:“我猜着你家来客人了!”

    尚武赶紧把枪栓握紧。

    老头回答说:“你不就是赶集口渴了,来喝口不花钱的茶水吗?有客没客碍着你牙疼!”

    那人听了一笑,说道:“今天我是专门来会客的!”

    七

    来人转过头往屋里走时,尚武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就放下了。来的是刘四爷。

    刘四爷进了屋,见到尚武和智广,仿佛胸有成竹,毫不意外。跟他俩点头招呼了一下,看了看桌上的饼子、蒜薹说:“你们吃够了?有剩下的没有?我还扛着刀呢!”

    房东老头去拿饼子。刘四爷拦住说:“俺不啃你那干巴红粱饼子,给我沏壶酽茶就行,再□点酱来。”说着在炕沿上坐下,放下褡裢,从里边掏出几个火烧,拿起一根蒜薹抹了酱,一边嚼一边指着火烧对尚武和小邓说:“你们再吃一个,我这有富余。买的时候就算上你俩了。”

    尚武笑道:“刘老四,你又装神弄鬼,葫芦是啥药快倒出来吧!”

    刘四爷说:“别急,等我填填肚子再说。”

    邓智广说:“你倒是不急,你一个口信,害得俺多少人起五更爬半夜,饿着肚子蹲路边,结果扑了场空!你快说,是不是你把口信传错了?”

    刘四爷摇摇头,想说话却叫烧饼给噎住了,又抻脖子又瞪眼,拿手一个劲捋脖子,脸都憋红了。尚武赶紧给他递过碗水,他猛喝一口,这才喘过气来。两个眼睛直流泪。

    邓智广说:“俺八路军不吃群众东西,你急啥哩,又没人抢你的!”

    刘四爷说:“为了找你俩,我连早饭都没吃,是饿急的。幸亏是我,要别人上哪找你们去!我算着计划落了空你俩得从这条路往马腰坞赶,这一路除了这里没有别的地方打尖……”

    尚武说:“如今情况紧急,您就挑要紧的说吧。谁叫你来找我们的?”

    刘四爷说:“宋明通。”

    “有啥急事?”

    “叫你们不要等那个臭高丽了,有麻烦了。”

    “有啥麻烦?”

    “他死了!”

    此话一落地,全屋的都瞪着眼定在那里。刘四爷却就着蒜薹大口大口啃烧饼。

    尚武喝了口茶,使自己镇静一下,问道:“怎么死的?他死了还有啥麻烦?”

    刘四爷看了一眼正在听得出神的房东说:“老头,学点抗日的规矩,我们谈机密情况,你回避点儿!”

    老头瞪了他一眼:“我们抗日,你给包税的当小跑儿,还有你教训我的份儿?看在同志的面上我放个哨去倒是真的!”

    老头出了屋,刘四爷把屋门关上,这才放低嗓子细说根由:——

    小邓子,你吃完驴肉,带着我给你的锅盔一离开,我正打算收摊赶到何家寺来,刘双喜领着高丽棒子进来了。刘双喜一看见我就说:“当家子,发财呀!”我说:“跑个腿,当碎催,混口干粮呗,多谢当家子照顾了。”刘双喜说:“这话就远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有我在此,马腰坞的河水随你蹬。”我说:“那是。咱当家子一跺脚马腰坞四角乱颤,当家子升官我沾光,当家子吃菜我喝汤么!”刘双喜说:“你别跟我油嘴滑舌,今天给石原翻译官送行,你得破破财,以后有翻译官给你长脸,比我可又有用多了。”我说:“哟?我怎么还有这一步运哪,请翻译官喝酒?人家什么爵位,能喝我的酒,那不掉身份吗!”我心想高丽棒子推让,我就顺水推舟,脚底下抹油,谁知那小子还挺实成,马上说:“别人的酒我不喝,刘班长跟我算莫逆之交,班长本家请客,这个情我是要领的!”

    嘿,人们管和尚叫“吃八方”,我给庙里看牲口,和尚管我饭,大悲寺的主持就拿我开涮说:“刘四爷,你连和尚都吃,可算吃九方。”没想到还有人要吃我!好,这个空子咱不拉,马上我就叫跑堂的过来,先拌个凉菜,要来酒喝着,就催他们炒菜。刘双喜拿着我的钱送人情,一个劲地为高丽劝酒。高丽说:“皇军不许下边人在外边吃饭喝酒,喝了酒脸上挂幌子,回去不好交代!”刘双喜说:“你不是请假了吗?”高丽把嘴凑到刘双喜耳朵边说:“这请假的事可不能外传噢!不辞而别,怕你骂我不够朋友,可这一来就泄密了。”刘双喜说:“交朋友,就讲个义气。”高丽笑眯眯地说:“带那么些东西进城,太君看见要起疑的!”双喜说:“我现在就派人给你送进城去,明天你空身一人,利利索索。”高丽说:“明天进城有没有顺路的车,叫我搭坐。”刘双喜说:“这好办,我派车停在南门外等你,你早点去,不管谁的车,你见着就上。只要停在南门外,就是我派去等你的。”高丽拉住他手压低声音说:“你够朋友!我也要对得起你,我女人带来的货有你一半。”刘双喜随即给我使个眼色说道:“当家子,这酒不行啊,换好的!”我正琢磨怎么出这口气,叫他们白吃我一顿,钱花得起这人丢不起。既然刘双喜自己不喝,光灌高丽,我就到后边找到小跑堂的,塞给他两角钱说:“你弄点鸽子粪捏碎搅进酒里去,给我送上来。”

    我回到桌前,那两人正在咬耳朵,桌上放着张白纸,刘双喜拿着根钢笔往石原手中塞。一见我走来,他把手停住了。我装作毫无察觉,只说:“换了好酒,正温着,马上就来。”

    我看出来刘双喜灌他有目的,为了不叫他起疑心,掺了鸽粪的酒送来后,我说:“翻译官,我还没结账,就不陪了。我敬一套酒告罪吧。”我把一个小茶碗,一个玻璃杯,一个小酒盅,全都倒满。先把小酒盅敬给石原。石原一仰脖喝光了。又拿起小茶碗敬他。石原说:“这酒好厉害!这碗喝不下了。”我说:“只敬一杯酒是咒人无依无靠,您可不能给我这个罪名。”刘双喜帮腔说:“我这当家子别看没官职,在地方上可是有名有姓的,你不能不赏脸。”石原憋住气把这碗酒也喝进去。酒一入肚,眼神就发直了。我把玻璃杯又举了起来。石原光摆手,嘴不大听使唤。刘双喜接过杯来送到石原嘴边说:“连升三级,三羊开泰,这一杯是非喝不可的。”

    刘双喜连劝带灌把一玻璃杯鸽粪酒也灌进高丽人肚中。对我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刘字,以后有为难的事,只管找我!你忙,我就不留你了。”说到这里,邓智广打断说:“石原喝完酒,他俩才要说体己话,你怎能躲开呢?”

    刘四爷说:“小子,别看你是个抗日军,干这个还差远着呢!我刘四能拉这个空子?”

    刘四爷喝口水,故意沉吟片刻,又接着说下去——

    我走到柜前大声跟掌柜说:“他二位要什么尽管上。别给我得罪了朋友。”到了后院我又塞给跑堂的一块联合票,嘱咐他仔细听着,他俩说什么回头告诉我。

    我退到税务所有半顿饭工夫,小跑堂来告诉我那两人走了。刘双喜先走,回土围子了。高丽人刚出门。我问他们说什么了?跑堂的说:“刘双喜叫高丽人给他娘们写了封信,叫她把货交给今天送东西的人带回来。”我问他:“什么货你听清了吗?”跑堂说:“他俩没提那货的名字。”我问:“信上也没写?你就没找机会偷看一眼。”跑堂地说:“我偷看了,我就认识几个中国字,可那上边有一半写的是日本字。”

    我赶到门外观望,只见石原离拉歪邪往前蹭,没往炮楼走,却往西,奔乡公所方向去了。

    本来我要赶到何家寺过夜,这一耽误,天晚了,我只好在我那税务所凑合过一宿。这一来又给自己找了个苦差事,从后半夜就骑这驴串四乡,像讨换药引子似的到处找你俩……

    邓智广实在耐不住了,就拦住说:“我的爷爷,俺急着听的是那高丽棒子怎么死的,你说了半天,还没点到题上!”

    刘四爷说:“那事没啥好说的,他叫人给砸死了!”

    尚武忙问:“怎么说?谁把他砸死的?”

    刘四爷说他睡到半夜,有人悄没声的从外边端他的门。刘四爷以为是小偷来偷税钱,拿了个锹把躲在门后,准备他一探头就给他一悄闷棍。门外的人听屋里有了动静,就小声说:“四爷,快开门,是我。”

    刘四爷打开门,宋明通浑身哆嗦着走了进来。刘四爷问:“你这是怎么啦?”宋明通说:“石原给人杀了。你快送个信给尚武,叫那边的人别再白费工夫。”

    刘四爷问详细经过,宋明通说,那高丽棒子喝醉了酒,红头涨脸,晃晃悠悠地忽然跑进了乡公所,嚷嚷说:“乡长呢?乡长呢?”宋明通和大楞正把包装好的东西往门口抬,准备朱强治随时来取。见高丽进来,连忙招呼:“翻译官,屋里坐。”石原歪歪咧咧进了屋,往桌旁一坐就喊:“我渴死了,快叫人给我切西瓜。”从他一进来,大楞两眼就直盯着他,这时接话茬说:“你要的倒稀罕,刚打春,哪去弄西瓜?”石原把桌子一拍说:“八格牙路,院中缸盖上就放个西瓜,你以为我没看见?”大楞回身从门外搬来一个圆球似的东西问:“你说的是这个?”石原点点头。宋明通笑着对高丽说:“翻译官,你喝醉了,这是西瓜吗?这是石头球!修炮楼时平了翰林墓,墓地上有一对石狮子,这是狮子爪下那个球。我捡来压咸菜缸用的。这么硬你啃得动吗?”石原一看,发现确是自己看走眼,便耍蛮说:“刚才看见的不是这个,你们换了。算了算了,你们不给我也不吃了,给我沏点茶吧,有烟拿一盒来。”宋明通吩咐大楞赶紧烧水沏茶,他掏出烟来递给石原。石原接过一看,扔在了地下:“趵突泉?你们给皇军送老刀、大前门,就给我这个?朝鲜人是大日本国民,我也是皇军。你敢看不起我?”宋明通说:“翻译官,我哪敢看不起你,给据点的好烟送完了,这是我抽的。你别生气,我给你买大前门去。”

    这时朱强治骑着车来了。宋明通怕他进屋看见石原在场,那样明天一出事他就要担嫌疑,也不请他进屋坐,就替他往车上装东西。正好朱强治急着跟踪剿共班送礼物进城的人,把东西绑好,蹬上车就飞似的追往公路。

    宋明通嘱咐大楞把茶快沏上。大楞瞧着屋里问:“这就是害死我爹的那个高丽棒子?”宋明通心中有事,顾不上多想,点点头就匆匆跑出去了。

    宋明通想快点把他应付走,买了烟后,就大步赶回,一进乡公所的门就喊:“翻译官,烟买回来了,不是前门,是三炮台!”

    屋里没人答应。进屋后只见大楞站在地当中两手发抖,高丽棒子下身坐在椅上,上身伏在桌面,脑袋已成烂柿子,那块被他看成西瓜的石头球落在他脚下,上面沾满鲜血,倒真像流出来的西瓜汁。

    宋明通大惊。大楞一步奔到宋明通面前,扑通跪下叫道:“大叔,我报了仇,可给你惹下祸,你绑起我送据点吧,我动手时就没打算再活!”

    宋明通狠狠踢了大楞一脚,骂道:“混蛋玩意儿!这么大事也不跟我商量一声。你一家就换他一条命够本吗?”

    大愣说:“你出门时我还没打这个主意呢。我送茶进来,这一私孩子趴在桌上睡着了。我站在一边越看越火,不由自己地就捡起石头球砸了他一下,谁知道这熊包脑袋这么不经砸,一下就碎了壳!事已做下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吧!”

    宋明通说:“娘个蛋的,咋办?不快把他收拾了,你跪在那里等雷呀!”

    “这咋收拾法,我没干过。”

    “我干过呀,快拿个破口袋把他脑袋包上,背到后院埋进地瓜窖里,上边码上地瓜!快!”

    大楞按他的吩咐,背走了高丽的尸首,宋明通把砸碎的壶碗收拾起扔进粪坑,把高丽的皮包打开,翻了翻见没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塞进炕洞点把火烧了。弄来一桶水,把桌子边同石球都洗干净,拿铁锹把留有血迹的地面翻过来,重新垫上点干土,踩实。把石头球扔进咸菜缸里,心说:“反正这缸菜我是不吃了,别人吃我还不能拦,就叫他们尝鲜吧!”干完来到后院,顺梯子下到地瓜窖,见大楞把地瓜挪开,坑已挖好,脱光的膀子像淋过雨一样都是汗水。他就帮着把高丽扔进坑内,窖里容不开两人填土,他说:“埋上土把地瓜在原地码好,快点出来,我还要去办事。”

    宋明通回到前屋,把给高丽买的烟狠狠抽了两根,觉得大楞这件事办得也不错,省了大伙的事。只是得快些给自己人送个信,叫他们别再瞎忙,并请示下一步该怎么了局,便去看看刘四爷走了没有……

    邓智广听完开心地大笑,说道:“这好哇,揪心挂肚的难题,不用咱们动手就解决了!”

    刘四爷说:“好什么,要给马腰坞老百姓带来场大灾难。鬼子一发现石原无故失踪,就会在附近各村大搜捕。说不准有人看见石原最后露面是进了乡公所,恰好石原在乡公所时,宪兵队的朱强治来取过粮食!宋明通怕暴露,请示是否可以立即撤出马腰坞。他如果走了,杨东河与我之间可就没有了联系人,整个马腰坞的地下工作网就全垮了……”

    八

    尚武仰起头看着房梁沉思,刘四爷和邓智广都不出声打扰他。过了足有半袋烟工夫,尚武站起来对刘四爷说:“您马上回到马腰坞,叫宋明通沉住气,别露声色。晚上在西南角坟地跟我见面。没办法,辛苦您了。”刘四爷说:“我不是中国人怎么的?”

    刘四爷走后,尚武和邓智广马上去了武工队。

    陆队长一见尚武便问:“怎么没回自己驻地,到这儿来了?”尚武说:“有了新情况。”陆队长问:“高丽棒子又在公路上出现了?”尚武说:“他没出现,咱得假装他出现过。”就跟队长介绍了事情原委,又谈了他的应变计划。陆队长听完却笑道:“革命军人最忌谎报成绩,你是给俺出坏道道儿啊!”尚武说:“向马克思起誓,有了功算你们的,有了错是敌工科的。”说着把怀揣的布告又拿出来,分了几张给陆队长说:“来吧,命里注定,该谁贴还得谁贴。另外请给我找两双被服厂发的鞋。”

    陆队长吩咐人找来两双部队发的军鞋。尚武在脚上比试一下说:“我这双可以穿,小邓那双太大了,能不能找双小的。”陆队长说:“俺武工队里没这么小的战士,塞点棉花,将就穿吧。人家赤着脚还过雪山穿草地呢,这么点困难都不能克服,你们敌工科的人也太娇气!”

    尚武拿了鞋,说声再见,两人回自己驻地去。

    武工队下达任务:“天黑后分散行动。三班到后李家找敌工科尚科长,听他指挥。一班二班公路上去,每人脚上穿一双老乡做的鞋,带一双被服厂做的军鞋。到公路前穿家做鞋,上了公路旁换军鞋。一班从何家寺往鸡鸣寺走,二班从马腰坞村南往何家寺走。不出声响,暗地使劲,要步步留下脚印。走到目的地,各贴一张布告,鸡鸣寺贴到离据点近的墙上,何家专贴在村口。贴完布告再穿着军鞋往城南方和城北方向各走四五里地,换上家做鞋,分散回驻地。”

    天公作美,过午下起场小雨。

    尚武睡了个晌觉,醒来对邓智广说:“今晚上咱俩要分散活动。你带着布告糨糊,到西南角坟地跟宋明通会合。听到枪响,找显眼的地方把布告贴上。到了村中大道边换上军鞋,来回多走几趟,你的任务就算完成。”

    交代完没事干了,尚武又吹他的口琴。邓智广就找房东大娘帮他缝鞋,大娘看看说:“我的个儿,衣不大寸,鞋不大分,这鞋再缝你也穿不得。我看谁家孩子跟你脚合适,先借一双来,改日我做了还他。”邓智广说:“大娘,你就先给我缝上凑合着穿,改日你给我做了新鞋我再换下来,就别找人借了。”大娘给他拿麻线狠缝了一截,鞋尖上填了些烂棉花。

    掌灯时分,尚武带着武工队出村奔北。邓智广手提着浆糊,揣着布告出村往西。临分手尚武补充了一句:“碰到临时情况,相机处理,安全为上,别搞自由主义。”

    邓智广走到和宋明通见面的那块坟地,击掌为号。刚拍了两巴掌,从坟地就飞过一团泥巴来,正落在他头上,连泥带水溅了他一脸。他忙着用袖子擦,没顾上回话,又一团泥巴扔了过来。邓智广骂道:“行了,我都睁不开眼了。”宋明通就问:“是小邓吗?”邓智广说:“要是老尚你敢这么砸他!”宋明通问尚武怎么没来,邓智广学着尚武的口气说:“咱们的工作有纪律;我没说的你不用问。”就交代了贴布告的任务。宋明通说:“我把大楞也带来了,叫他也参加行不行?干完你把他带去参军。”邓智广灵机一动,就把腰上别着的那双大鞋拿出来:“咱俩贴布告,你叫他穿着这双鞋在大道上来回的走。”

    宋明通叫来大楞,鞋交给了他,说明了任务。

    大楞接过鞋穿一下试试,说:“这么小,我咋穿得进去?”

    邓智广把鞋拿过来,用力一拉,扯断了缝在后边的线说:“你再试试。”大楞强忍着穿进去了,可是挤得脚疼。邓智广用尚武跟他说话的口气说:“穿不上就趿拉着,也要完成任务。抗日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尚武领着武工队员,绕过鬼子炮楼,走到土围子西北。静候了有一顿饭工夫,估计邓智广已经跟宋明通接上了头,就跟武工队长打个招呼,掏出盒子炮,冲土围子连开了三枪。就听见土围子里一片慌乱,伪军们吵吵着登上了围墙,朝北朝西乱开起枪来。日本炮楼摇响了警报器,开了探照灯。有土围子隔着中间,武工队恰好躲在黑影里。

    枪声停下,尚武就跳出道沟,站在一棵大树后扯开嗓子叫道:“伪军弟兄们,你们听着,鬼子在太平洋吃了败仗。咱们抗日军就要开始反攻了,要想活命就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要再帮日本鬼子烧杀抢掠,坑害百姓。对悔过自新、帮助中国军队抗日的,我们给以出路。我们有你们的花名册,干了好事点红点,干坏事点黑点。到时候要算总账。叛徒杨树林、土匪刘双喜、铁杆汉奸杨东河,你们三人名下已经点满黑点,想死想活自己决定……”

    尚武喊话时,本来一片寂静。说到这里,土围子南边嘈杂起来。炮楼上的探照灯也转到村里。只听见土围里传出喊声:“把吊桥绳绑紧,谁开围子门,就地枪决!”

    鬼子炮楼上转盘机枪朝着村**击起来。

    尚武喊声:“不好,可能小邓他们暴露目标了。马上射击,把敌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武工班长下令射击,炮楼上的枪口果然被吸引过来。因为有土围子隔离,机枪射不到,敌人就朝这边打了两发迫击炮。

    九

    山崎是个内向的人,受到嘉奖不露喜色,挨了训斥不抱怨。他很少讲话,也从不到士兵住屋去检查。他桌上放着几个不同颜色的竹牌,养着条狗,有事他把个竹牌塞进狗嘴中,那狗就叨着木牌去找勤务兵。黄色牌送茶,白牌送饭,红牌是伍长,灰牌是叫朝鲜人石原。他自己坐桌旁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一支支地抽烟。

    他的心被两件事交替占据着:敌情和乡情。

    他家住在山口县乡下,草顶住宅建在山坡上,山下是海。水田种了稻,屋后山坡栽柿子树,柿子熟了母亲把它们用细绳穿成一串,挂在屋檐下,下雪时柿子变成了紫褐色,里边的肉金黄,吃起来又软又甜。院左边空地种油菜或大根。他家有一条木船,父亲大部时间在木船上打渔。鱼自有鱼贩子来收。他们不大进城里去,城里人对“乡民”那种不屑的神色使他们感到自卑。中日战争后,海边修了海军油库,建了化工厂。油库漏油,工厂排泄废液,鱼有汽油味和阿摩尼亚味,卖不出好价钱了。为维持生活,哥哥进城去做工,事故中伤了腿。年龄一到,就由他服了兵役。

    “保卫帝国的满蒙生命线”,“膺惩暴支”,他经历了许多战斗。战争中表现勇敢,受过许多训,评为优秀。他给部下训话也讲“发扬国威”、“一亿一心”、“圣战到底”、“建设东亚新秩序”,给上下级都留下“思想纯正”的好印象。但他真正的想法是:既为日本国民,就要为天皇效忠。若依自己心愿,他不会离开家乡一步。个人没有选择权,就要逆来顺受。战争是否正义,自己无权考虑。既不要给自己带来耻辱,又要保住性命。他跟中国人没有仇,但为了不被杀就要无情地杀人。

    没有侦察到八路军的行踪,只能报告经过多次讨伐,八路军大部被歼,残余力量已从此地转移出境。他受到了上峰的嘉许,但他并不真正相信自己的结论。经验告诉他中国人没这么好对付。短时间内不出现重大敌情就是战绩。近一两个月来,没出现敌情,他的心较多地沉溺乡情中。

    晚饭吃的是西红柿汁煮饭,猪肉“天妇罗”和酱汤。这样的饭他已经好久没吃过了。大米粮台领取,副食全向当地索取。这个穷地方没有海货,没有青梅和渍大根。从奉天招雇的伙夫虽算满洲国民,可手艺还是中国的,做的菜油大,盐多。前两天此地新区长上任,从天津买来些“米溲”、“酢”和腌过的“昆布”慰劳皇军,日本炊事兵下手给他做了这顿饭菜,又勾起了他的乡情。门外在下小雨,他想起房后刚长出叶的柿子树、门前的樱花、山下传来的潮汐声……

    勤务兵在门外报告说:“宪兵工作队杨树林求见。”

    他只注意防守据点,无心过问中国人之间的事,带来****人替他和伪军联络。这两人互挖墙脚,他不制止。谁来告对方的密,他都说:“你表现很好,继续监视他吧!谁好谁坏我心中有数。对效忠皇军的人,我不会辜负他。”

    刘双喜粗野残忍,下流无耻,头脑简单,但他肯为你卖力;杨树林有文化,提供不少八路军的内部情报,但他受过赤化教育,有政治头脑,未必没有二心。这两人都可驱使,都不能依靠。杨树林在这个时候来求见,打搅了他思乡的心绪,他有心拒见,便说:“石原不在,没有翻译,如果不是紧急事,改日再说。”

    勤务兵说:“他带来个会说日语的人。”

    山崎问道:“跟他一块来的,还是发现石原不在,现去找来的?”

    勤务兵说:“一块来的。”

    他怎会想到带个翻译来?石原请假他只说可以考虑,还并没完全答应,他怎么就有所准备了。这事有点蹊跷,便传令叫杨树林进来。

    杨树林穿着件长袍,手拿呢帽,轻脚轻步,笑容可掬,一进门就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朱强治穿协和服,戴战斗帽,脚上穿着双日本话叫“靴下”,中文叫“水袜子”的胶鞋。这鞋只有大城市有得卖,在本地山崎还是第一次见有人穿。

    山崎问:“带这个年轻人来,有特殊的理由吗?”

    朱强治把话原样翻译过去,杨树林回答说:“太君,我带他来当翻译。”

    “有石原,我向来不用别的翻译。”

    杨树林说:“我怕石原先生不在炮楼里。”

    山崎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在炮楼里?”

    杨树林说:“太君准假叫他进城看太太。外边都在说太君真是仁慈体贴,爱兵如子。”

    “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刘双喜陪石原先生去集上挑礼物,下午派人骑车送往城里。卑人职责所在,不敢大意,派这个年轻人跟踪侦察。他了解到一些事情,叫他向太君报告行吗?”

    山崎点了下头,朱强治就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说:剿共班范舍成跟我认识,我说有事要进城,怕一个人不安全,要求与他们同行。范舍成说正好他们办事没有翻译,要我到了城里替他帮忙。进城后在卖毒品的朝鲜人处找到了石原老婆,剿共班的人对她说,石原明天进城,今天先把礼物送来,顺便把一点东西带回马腰坞。说完把石原写的信交给了那个女人。那女人看完信交给剿共班五个避孕套。

    山崎问:“避孕套?”

    “不是空的,里边装满了***。那女人缝在棉被里,她现从棉被中拆出来的。三件装白色粉末,两件装粉红色粉末。女人说粉红色的是配料。”

    “你经手了?”

    “没有,翻译完话他们就叫我走,我故意拖延一会,看见那女人正在拆被子,避孕套已露出来了。”

    “马鹿野郎广。”山崎小声骂了一句,弄不清是骂朱强治还是骂石原。

    杨树林说:“石原老婆带了老海来,刘双喜替他包卖,得钱两人均分。我跟刘都是太君带来的人,这样子不给太君作脸,我替他惭愧。”

    山崎说:“很好很好,你的情报很重要。谁好谁坏我心里有数。还有别的情报吗……”

    “有情报说,城西发现有八路军小股部队在活动。夏津警备队下乡收粮遭到了阻击。”

    “噢,密切注意,八胡子如有返回这一带的迹象,迅速报告我!”

    “还有件小事,”杨树林笑笑说,“刘双喜包身的那个妓女又来了……”

    “只要不带进围子里去,不必管了吧!”

    山崎摆摆手表示谈话结束,杨树林赶紧告退。石原在炮楼里,跟雇用的中国伙夫睡在一起,山崎没看过。他问勤务兵:“刘双喜都送了些什么东西给石原,他昨天带回来过吗?”

    勤务兵说:“他昨天走后没再回来过,不知刘双喜送了什么。”

    山崎听了很奇怪,问道:“他昨天走了就没再回来?他昨天就进城了?”

    “昨天收吊桥时,哨兵还问伍长,要不要等石原回来再收。伍长说,一个朝鲜人,不按时回营,还要等吗?”

    我只说可以考虑批准请假,竟敢昨天就走,太不像话了。勤务兵报告说澡塘水已烧热,山崎拿了毛巾去洗澡。洗过澡心情松快些,被打断的恋乡之情又出现了。他命令勤务兵给他送一碟花生来。他存着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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