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筒子楼那边的房子空出来了,居委会要交给别人家住了。”
魏清欢一愣,问道:“是204和205吗?”
钱进点点头。
他扶着栏杆看向海面,最后还是说道:“我跟居委会说了一声,先不要安排出去……”
魏清欢顿时皱起蛾眉:“你可不是为了自己的回忆,就要去侵占两户人家合理居住权的人。”
钱进笑道:“当然不是。”
“我只有一个要求,先不要安排出去,再等几天,等到9月15号就可以随便安排了。”
魏清欢疑惑不解。
钱进自然不能解释答案。
9月14号,礼拜二。
钱进特意请了个假,带着魏清欢回到泰山路。
午后,阳光斜斜地穿过泰山路两旁高大的梧桐树,在坑洼的水泥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钱进是骑着自行车回来的,后座上载着妻子和孩子。
车轮碾过路面上的光影,仿佛碾过记忆的碎片。
最终,车子停在了老筒子楼院门口。
今天看到的,跟他当初记忆的,差不多。
院墙的红砖还是那么斑驳,墙根处杂草还是那么多。
晾衣绳上挂着洗得发白的被单和工装,在风中轻轻摇晃。
不一样的是他走进楼门口,墙根不像五年前那样排列着各家油毡纸封口的蜂窝煤垛。
现在蜂窝煤被送到公共厨房去了,反正公共厨房都隔离出了小单间,不怕被人偷。
这也蜂窝煤从楼门口和走廊里移除,楼道环境卫生就好多了。
钱进抱着钱魏,魏清欢挽着他的手臂,一家三口走上二楼。
“哎哟,这不是钱总吗?小魏老师你也来了?”一个苍老而惊喜的声音响起。
是住在201的孙大爷,他正一手小马扎一手搪瓷缸的准备下去晒太阳,结果跟钱进三人打了个照面。
看清三人,他脸上的皱纹迅速舒展开组成了笑意:“哎呀,稀客稀客!这小娃娃——嘿哟,咱泰山路的太子爷吧?”
“我去年就听说你们两个有孩子了,结果都这么大啦!随你俩,长的真俊!”
老大爷一如既往的善谈,钱进还没说话,他那边已经出来了一摊话。
“大爷,是我们,不过这里可没有什么太子爷,只有咱泰山路小崽子。”钱进笑着回应,“您老身体还好吧?”
“好,好着呢,托你的福,你给咱老筒子楼都修出了厕所,我老头上厕所近了,以前就这么一个不舒坦的地方现在也舒坦了。”孙大爷乐呵呵的笑。
他凑上去,目光落在钱魏身上:“嗯,这小家伙,仔细看眉眼像魏老师,精神头像你,一看就有出息!”
蹭蹭蹭的混乱脚步声传下来。
然后就是更惊喜的嚎叫声:“啊哈!前进叔、前进叔!”
刘四丁吃过午饭准备回去上学,猛地看到钱进后开心的蹦跳起来。
钱进自从搬到复式楼后,跟四兄弟打交道就少了一些。
不过汤圆还是喜欢跟他们四个玩,加上钱家大小那好几个孩子之前刚到海滨市没有交际圈,也是跟着四个兄弟玩。
这也钱家平日里偶尔会请他们四个一起回家吃饭,所以打交道少一些,却还是经常碰面。
只是这两年钱家特别忙碌,最近又忙着搬迁,他们能有个十几天半个月没见了。
刘四丁对钱家极其崇拜,他跟钱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听到他的喊声,刘二乙跑下来。
钱家猛抬头。
瘦高个的刘二乙穿着一身绿军装,恍惚间竟然跟五年前刘大甲的身影重合了起来。
年纪上,他现在确实和77年的刘大甲差不多,不过他只是瘦高个,却不再是当年刘大甲那样头发枯黄、满脸菜色。
现在他父母都是工人,养四个孩子压力不大,加上又钱家这边接济,四兄弟过的都不错。
刘二乙跑下来,开心的冲钱进问好。
钱进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笑着问道:“你大哥呢?”
刘二乙说:“俺大哥死活考不上高中也考不上中专,俺爸叫他去工地帮忙当小工了,说以后找你的关系进劳动突击队……”
“让他去学车,以后当司机。”钱进给刘大甲早就安排好了路子。
刘二乙嘿嘿笑:“那敢情好啊,等我回去把这话跟俺爸妈说说,那肯定把他们能高兴坏了。”
“前进叔,你对俺兄弟们真好。”
钱进笑:“对你们好吧?那你听我的,上去,重新再跑下来——等等,去挎上你哥那个破挎包。”
刘二乙:“啊?!”
钱进点头:“赶紧!”
刘二乙一时之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坚定的执行了钱进的安排。
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如今虽然变得开朗许多,却还是对钱进充满崇拜之情,也愿意无条件执行钱进安排。
于是。
噔噔噔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来。
钱进站在205门口看过去。
依稀就是五年前啊!
然而时光飞逝。
如今已经是1982年。
“钱总?小魏老师?”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隔壁的王婶。
她端着个簸箕出去准备晒点东西,看到两口子赶紧招呼:“哎呀!真是你们回来了?快、快屋里坐,怎么都站在这里?”
听到动静,不少老邻居都从自家门里探出头来。
楼上有人下来,楼下有人上来。
他们可不像刘家四小那样时不时能去复式楼,自从钱进搬走,他们就很少见到钱进和魏清欢了。
如今再度相见,众人热情非凡。
毕竟这可不是小钱了,是钱总!
“钱总,这是哪阵风又把你们两口子吹回来了?”
“哎哟,我们真得谢谢钱总,要不是您安排队伍给咱老街坊特意修房子,就我们这破房子,指不定哪场雪、哪阵风过后就塌了!”
“外面的公厕才是修的好,还有公共厨房,真好呀……”
“是啊!小魏老师,您看您,还是那么年轻漂亮!”一个邻居大嫂拉着魏清欢的手满脸亲昵,“这小娃娃真可爱,你们现在搬去大地方住了,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老街坊啊!”
“钱总队,你们劳动突击总队现在可了不得,报纸上隔三差五就登你们的新闻!咱们泰山路的人,脸上都有光!”赵家嫂子笑着说。
钱进礼貌的应付。
其实对于这些老邻居,他多数感情不深,毕竟当初他跟204的杜刀嘴干架的时候,这些老邻居也没帮他。
魏清欢对邻居们却是很有感情。
因为她当初搬过来后,邻居们对她非常友善,她曾经遭到外人欺负,邻居们都跟她同仇敌忾帮她御敌。
当然,钱进明白原因。
谁赢他们帮谁……
好不容易告别了热情的邻居,钱进和魏清欢抱着钱魏去了204和205的门前。
这两扇漆皮剥落的木门,静静地立在走廊尽头。
钱进掏出钥匙,轻轻插入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可惜换了门锁,不是以前的四不灵锁了。”他笑着说了一句。
魏清欢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你是回来追忆往昔的呀?”
“也对,我记得你是77年九月回的城?不会是14号回来的吧?”
钱进笑道:“对也不对。”
他没解释。
也不能解释。
劳动突击总队办公室早就搬到昆仑山路去了。
泰山路的大队办公室也搬到了居委会去,所以两座房子空出来一段时间了,如今要分给新住户。
房间一直门窗紧锁,一开门便是一股混合着灰尘、旧木头和淡淡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户型不好,光线有些昏暗。
回到204,魏清欢倚在门框上往里看,脸上情不自禁便浮现出追忆之情。
屋里几乎空荡荡的。
魏清欢扭头笑道:“其实,我很喜欢这里。”
因为她记忆中的太多美好都在这里发生。
“我可能从没跟你说过,这个房子是我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房间。”
“小时候跟家人同住,上学了跟同学同住,下乡的时候跟知青们同住,回城了又去夜宵宿舍跟同事们同住。”
她背着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只有到了这里,我才是自己住的。”
说话之间,她走到了窗前张开双臂做了个伸懒腰的动作:
“我还记得刚搬过来的那个晚上,收拾好东西哄睡了小汤圆,我感觉好累啊,于是我站在这里伸了个懒腰。”
“当时我往外看,看到的是万家灯火,哎呀,那好像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美夜景!”
她回头看钱进,眼睛亮晶晶的:“那一刻我感觉——哇,生活好棒!未来好棒!”
钱进冲她笑:“我也在这个房间看到了这辈子的最美夜景。”
魏清欢有些诧异。
钱进指向她肩胛位置:“当时给你抹药、给你包扎……”
“你这人真是的!”魏清欢笑着给他一记白眼。
挺风情万种的。
然后她拉了拉领口:“要不要再看一看最美的秋景?”
钱进上去一手搂着她一手抱着孩子,很感慨:“跟你在一起啊,最美的风景永远在下一秒。”
魏清欢顺势倚在了他的胸膛里。
丈夫的拥抱,永远是她感受到的最美好最幸福。
这种美好和幸福可以穿越时光,镌刻在她记忆深处。
她喜欢丈夫的拥抱。
秋风吹过泰山路,从窗户穿进来又从门口穿出去。
几片落叶被卷着飘荡在二楼窗口,又轻轻落下,徐徐降落在地。
204和205的门窗都敞开着,午后的阳光静静地洒在空荡的房间里,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飞舞。
“其实两个房子已经空了,没什么好看的。”钱进忽然说了一句话。
魏清欢懒洋洋的享受着丈夫温暖的怀抱和窗外吹进来的飒爽秋风,说道:“本来就没什么好看的,只是它曾经是你的家,家好看。”
钱进点点头:“去隔壁转一圈,走吧,我们的家不在这里了。”
转悠几圈,他把孩子交给魏清欢自己拍了一堆照片。
最后,他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门牌,轻轻关上了205的门。
锁了门。
钱进一手抱着又要打瞌睡的钱魏,一手紧紧牵着魏清欢的手,一步一步,离开了二楼的廊道。
然后就是那熟悉又狭窄的水泥楼梯。
楼梯扶手依旧冰凉,台阶的边缘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光滑。
鞋底踏在上面有声音,钱进感觉自己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时光的回音壁上。
还有左邻右舍在外面晒着太阳专门等着他:
“钱总,要走了呀?”
“小魏老师在这里多坐会?”
“什么时候还回来呀?别忘了咱这里是你们老家……”
钱进笑着挥挥手:“忘不了!这辈子都忘不了!”
《全书终》